意识从混沌的深渊中挣扎上浮。
周肆首先感受到的，不是预想中的剧痛、冰冷或虚无，而是一种奇异的……温暖与稳定。仿佛躺在厚实绵密的温床之上，四周流动着柔和而熟悉的能量气息。
他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带有生物质感的柔润天花板，散发着柔和的乳白色微光。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类似植物和清洁剂混合的清新气味，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属于盖亚庄园的、驯服而精密的能量场。
他躺在庄园里那个曾属于他和任霄的房间床上。身上破碎染血的衣物不见了，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类似庄园内侍者穿着的素白简袍。身体除了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轻微的酸痛，竟然没有严重的伤口，连之前强行链接、七窍渗血带来的不适感都大大减轻。
“霄霄！”他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
任霄就躺在他身边，同样换上了干净衣物，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悠长，眉头微蹙，似乎也在从深沉的昏迷中苏醒。她身上的血迹也被清理干净，那些因毛细血管爆裂而导致的可怕痕迹消失不见，只留下皮肤略显透明的虚弱感。
“我们……没死？”周肆喃喃道，环顾四周。房间依旧，窗外是庄园内部庭院永恒的人造景观，安静得不真实。最后一刻的记忆涌来，崩塌的冰洞，吞噬一切的暗红光柱，以及那绚烂的终结爆炸。
是盖亚。只能是盖亚，在最后关头，将他们传送了回来。
为什么？
就在这时。
整个庄园，轻微但清晰地震动了一下。
仿佛是按下了某个隐秘的开关，任霄就在此时也睁开了眼睛，茫然地看着这一切。
不是地震，更像某种庞大能量系统启动时产生的共鸣。
紧接着，一道无法用语言形容其色泽的、纯净到极致的蓝色光柱，毫无征兆地从庄园的核心区域。很可能是盖亚所在的主厅位置，轰然升起！
这光柱并不粗大，直径可能只有数米，但它散发出的光芒如此纯粹，如此温和，却又蕴含着难以想象的穿透力与存在感。它轻易地穿透了庄园层层叠叠的生物质结构与能量屏障，笔直地、稳定地射向上方。
周肆和任霄冲到窗边，望向光柱的顶端。
它穿透了庄园上方的天空，那层模拟自然的天幕在蓝色光柱面前如同无物，继续向上，向上，仿佛要抵达宇宙的尽头。
光柱的光芒并不刺眼，却将所过之处的一切都染上了一层静谧而充满希望的淡蓝辉光。它仿佛一条连接天地的脐带，又像一道宣告某种终结与开始的信号。
一个平静的、属于盖亚的，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声音，同时在庄园每一个角落，也在周肆和任霄的脑海中直接响起：
“观察协议《蓝星文明应激测试》执行完毕。”
“最终验证单位变异之王已清除。碳基社会网络在极限压力下展现的牺牲性、协作性、适应性、信息传递效率及关键变量利用能力，综合评估……”
声音停顿了极短的一瞬，仿佛在检索最合适的词汇。“……达到观察价值基线。数据采集完整度：合格。”
“文明自证结束。评价……还不错。”
声音里，似乎有那么一丝极其极其微弱的、近乎满意的余韵，快得像是错觉。
“再见了，我的宠物们。”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通天的蓝色光柱，如同呼吸般，明灭闪烁了数下。每一次闪烁，光芒都更加凝聚，更加纯粹，仿佛在进行最后的校准或信息打包。
随后，光柱无声无息地消散了。没有爆炸，没有余波，就像它从未出现过。只在视网膜上留下一道短暂的残影，以及空气中残留的、微弱的能量净化后的清新感。
紧接着，周肆和任霄感觉到，笼罩着整个庄园的那种无形的、精密控制的能量场，正在迅速减弱消散。窗外的庭院景观光线开始变得不稳定，一些装饰性的能量流光熄灭了。脚下传来的那种恒定的、维持生态的细微震动也停止了。
更令人震撼的是，庄园上方的天幕随着能量屏障的消失，如同融化的冰雪般褪去，露出了其后真实的景象。
无垠而漆黑深邃的宇宙虚空，点缀着冰冷而璀璨的亿万星辰。远处，一颗蓝白相间、布满创伤却依旧美丽的行星，正在缓缓旋转。那是蓝星。而在蓝星边缘，清晰可见破碎的卫星带和战乱的痕迹。
他们所在的庄园，根本不是什么地底设施或隐秘空间。它赫然是一个悬浮在近地轨道上的，巨大无比的，以某种类似强化菌株的生物材料为主体构建的生化人造卫星！下方是蔚蓝的星球弧线，上方是冰冷的星空，庄园如同一个孤独的、曾经精致的鸟笼，悬挂在天地之间。
“原来……一直在天上……”任霄扶着窗沿，喃喃道，眼中倒映着星辰与故土。
随着盖亚的离开和主能源的切断，庄园并未崩溃，但其大部分自动化功能和防御系统显然已经停止。一些次要的照明和生命维持系统似乎仍在依靠备用能源或自身生物结构运转。
就在两人震撼于眼前景象时，房间内一面原本光滑的墙壁上，突然浮现出柔和的指引光纹。光纹勾勒出庄园的简化结构图，并在八个不同的方向上，标出了八个稳定的光点，旁边浮现出古老盖尔文字与蓝星语言的标注，那是空间门标识。
其中一个光点的标注，清晰地指向：洛赫兰战区，冰原战场边缘坐标。
盖亚不仅救了他们，还留下了离开的门。
周肆和任霄对视一眼，迅速在房间内寻找。他们在床头的置物台上，发现了两枚晶莹剔透的，内部有细微数据流闪动的菱形晶体，旁边还有简单的说明投影，显示这是庄园核心数据库的部分访问密钥与压缩备份。
主要涉及基础能量体系理论、环境修复菌株的完整资料、部分低限度医疗及生存科技。没有武器，没有高端制造，只有最基础的、关于如何修复与延续的知识。像是一份冷漠的、基于观察价值而给予的，最低限度的奖励或实验数据反馈。
拿着密钥，两人按照指引，快速穿过变得有些昏暗寂静的庄园走廊，来到了标注着洛赫兰坐标的空间门前。门扉由能量构成，稳定地旋转着，对面隐约能感受到熟悉而凛冽的寒风气息。
在踏入空间门的前一刻，任霄忽然停下脚步，拉住了周肆的手。
她抬起头，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罕见的、褪去所有伪装后的忐忑与坦然，直视着周肆的眼睛：
“周肆……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在冰洞里……我说我的能力是钥匙，是基于观察的猜测……其实……我当时并没有把握。那种共鸣干扰是否真的能起效，能起多大效果，频率模拟是否准确……我并不知道。”
她咬了咬下唇，声音低了下去：“我怕……怕如果我说出真实的不确定，你会犹豫，大家会失去最后一点希望……也怕……怕你觉得我没用……怕失去你。盖亚的考验，对祂而言或许真的只是一场观察游戏，最初是什么打算，会有什么结果，我……我们，根本不可能知道。”她将当初的恐惧与私心和盘托出。
周肆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眼中的不安与坦诚，想起那句“一起”的坚决。经历了这么多生死，看过了那么多牺牲，他心中早已没有责怪。
他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眼角不知何时渗出的一点湿润，声音平静而温和：“我知道。”
任霄微微一怔。
“在你第一次干扰成功，自己却差点死掉的时候，我就猜到了。”周肆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疲惫后的释然与温柔，“你总是这样，霄霄。把最重的担子，最危险的可能，默默扛在自己身上，然后摆出一副‘我能搞定’的样子。”
他顿了顿，握紧了她的手，目光投向空间门后隐约的冰原景象，声音低沉了些许：“至于盖亚的意图……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们活下来了，大家……至少有不少的人活下来了。我们用我们自己的方式，证明了我们值得活下去。这就够了。”
他转回头，深深地看着任霄，眼神清澈而坦诚：“至于其他的……霄霄，我们经历了太多死亡。任叔，阿青，长老，还有很多很多人……他们的生命重量，让我没办法轻飘飘地说出一些话。我心里……确实还有凌霜华的位置。不是爱情，是……一段无法磨灭的陪伴和亏欠。除了每年的祭奠，我不会再让这些过去打扰我们未来的生活。“
”如果你能接受……我……”他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句，最终化作一句最简单的剖白，“我爱你，霄霄。想和你一起，活下去，把任叔希望看到的那个世界，一点点建起来。”
理智如任霄，早已从周肆过往的言行和提及凌霜华时的神情中有所察觉。此刻听到他如此坦然而郑重的坦白，心中最后一丝酸涩与不安，反而奇异地消散了。她甚至觉得，这样笨拙而真实的周肆，才是她认识的那个周肆。
她微微扬起下巴，脸上恢复了平日里那种带着点傲娇的冷静，只是眼角微红泄露了情绪：“哼，算你老实。心里留着位置可以，但不准拿出来放到我面前。以后……”她贴近一步，故意板起脸，眼中却闪着微光，“不准惹我生气，不准再把自己弄得半死，不准有事瞒着我。否则……”
“否则怎样？”周肆忍不住问。
任霄忽然伸手，用力扣住他的手腕，手指冰凉却坚定。她抬眼望向他，脸上的严肃冰雪消融，化作一抹前所未有的、带着娇憨与无限柔情的盈盈笑意，如同冰原上骤放的凌霄花：
“否则我就消失，不让你再满世界找一次，我就不出来。”
说着，她自己先笑了起来，笑声清脆，带着劫后余生的释然与对未来的憧憬，在这寂静的、即将被遗弃的庄园走廊里轻轻回荡。
周肆也笑了，反手紧紧握住她的手，十指相扣。
两人相视一笑，所有的疲惫、伤痕、过往的阴霾与未来的不确定，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这简单的牵手与笑容冲淡。
他们最后看了一眼这个悬浮于星空中的、曾如牢笼又如庇护所的奇异庄园，菌株在能量的滋养下生机勃勃。眼前，是通往故土的空间门，门后是满目疮痍却依然在缓慢转动，充满了生机的蓝色星球。
周肆深吸一口气，率先迈入空间门，任霄紧随其后，指尖紧紧扣住他的手腕。
“想不到我任霄竟也终身和一只大马猴锁在一起，再也不分开了。” 任霄轻声叹道，语气中带着调侃，眼底却满是柔情。她盈盈一笑，金蓝色的能量在她周身流转，如同为这趟回归之路镀上了一层希望的光芒。
身后，是寂静的星空与废弃的伊甸。
眼前，是风雪的呼啸与等待他们归去的、伤痕累累的土地。
而他们手中，紧握着彼此，紧握着从毁灭中窃取来的、关于延续的钥匙。
（第四卷正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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