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冽的朔风如同刀子般刮过宣府镇斑驳的城墙,卷起塞外的黄沙,将天空染成一片昏黄。
宣大总督巴尔楚浑按剑立于北门“镇朔楼”上,花白的须发在风中凌乱飞舞
深邃的眼眸死死盯住远方地平线上那片不断蠕动、扩大的黑线。
那是杨展的第二路军,携真定大捷之威,正以泰山压顶之势向这座九边重镇扑来。
寒意,并非仅仅来自塞外的风。
巴尔楚浑的心,比这数九寒天更冷。
他自己便是宗室,与大清休戚与共,而自己甚至自请将安亲王的爵位
然而,此刻的他,却像一个即将被洪水淹没的孤岛守夜人,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土地的松动和四周绝望的浪潮。
“督帅,”
副将卓布泰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惶,打断了他的沉思,
“探马回报,杨展前锋骑兵已过鸡鸣驿,其主力步卒携攻城器械,距城已不足四十里。看旗号声势,恐不下六万之众……”
巴尔楚浑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沉闷的“嗯”。
他的目光扫过城头:
戍守的兵卒稀稀拉拉,许多面孔稚嫩而惶恐,握着长矛的手在微微发抖。
昔日擦得锃亮的火炮,此刻炮身上竟能看到锈迹,堆放一旁的弹药箱也显得稀疏拉拉。武备松弛,兵无战心,这城,如何守?
回到总督衙门节堂,气氛更是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监军大臣珠兰、宣府参将刘良臣、宣府巡抚李化熙、满洲参领绰尔济、以及几位本地的汉人守备、千总,分列两侧
人人面色阴沉,眼神躲闪,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难临头各自飞的诡异氛围。
佟养量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用尽可能沉稳的声音开口:
“诸位,贼酋杨展兵临城下,其势虽汹,然我宣府乃太祖太宗皇帝亲手经营之雄镇,城高池深,粮草尚可支撑数月。
本督受皇恩浩荡,委以宣大重任,唯有与城共存亡,以报君父!
望诸位同心戮力,共保危城,待京师援军一至,内外夹击,必可破贼!”
他试图用忠诚和希望来凝聚这涣散的人心。
然而,回应他的首先是沉默,继而便是暗流汹涌的争议。
总兵刘良臣,一个在明清之间辗转多年的宿将,率先出列,拱手道:
“督帅忠义,标下等感佩万分。只是……只是如今之势,督帅明鉴。真定坚城,一日便陷;
河南、直隶,义军遍地烽烟。我宣府……城内堪战之兵,满打满算不足八千,其中尚有数千为新募之丁,未经战阵。
粮草虽有些储备,然军心士气……唉,实难与真定、开封时相比。
以疲敝之卒,守惶惑之城,对抗携大胜之威的虎狼之师,恐……恐非易事。”
他顿了顿,偷眼瞧了瞧巴尔楚浑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
“依标下愚见,是否……是否应效仿古人,暂避锋芒?
或北撤与大同镇兵马合兵一处,倚仗长城险隘,徐图后计;
或……或精简骑兵,急速东进,护卫京师,以为根本之策……”
“刘良臣!你放肆!”
满洲参领绰尔济勃然大怒,猛地踏前一步,手指几乎戳到刘良臣鼻子上,声若洪钟,
“未战先言退,动摇军心,该当何罪?!宣府城防,固若金汤,岂是真定、开封可比?
我八旗子弟,即便人数稀少,亦能以一当十!当务之急是紧闭四门,整饬守备,发动城内青壮协防,死守待援!
京师绝不会坐视宣府陷落,援军必至!”
他环视众汉官,眼神凶狠,满汉之间的隔阂在这一刻赤裸裸地展现出来。
监军大臣珠兰阴恻恻地笑了,尖细的嗓音像是指甲刮过琉璃:
“哟,绰参领好大的威风,好足的信心呐。援军?吾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别的不敢说
这‘援军’两个字,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可哪次真能指望得上?
如今京里头那几位爷,是战是和,是守是跑,自个儿还掰扯不清楚呢!再说了”
他话锋一转,皮笑肉不笑地扫视刘良臣等汉官,
“这满城的绿营弟兄,你们满洲大爷们指挥起来如臂使指,咱家可不敢保证,他们手里的火铳,到时候是朝着城外的明贼放,还是……嘿嘿……”
其挑拨离间之意,昭然若揭。
珠兰虽然是满族,甚至是宗室,但大厦将倾,满奸自然也应运而生了
“珠兰!你此言何意?!”
刘良臣身后一名汉人守备忍不住怒目而视。
节堂之内,顿时吵作一团。
主战派、主退派、煽风点火派,各执一词,互不相让,将大敌当前的危急和清廷内部的腐朽分裂暴露无遗。
“够了!”
巴尔楚浑猛地一拍案几,震得茶盏乱跳,他胸口剧烈起伏,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又被他强行咽下。
他何尝不知刘良臣说的是现实?何尝不恨绰尔济的迂腐和珠兰的卑劣?
但他身为总督,维系局面的责任像枷锁一样套在他身上。
“守!必须守!刘总兵,本督命你即刻督率所部,加固南门、西门防务,多备滚木礌石、火油硝磺,征调民夫,堵塞瓮城!
绰参领,你率本部兵马,巡视城内,严查奸细,弹压任何骚乱,遇有散布谣言、动摇军心者,立斩不赦!
珠兰钦差,粮草辎重、军饷发放,还需你多多费心,务必稳定军心!”
命令虽然下达,但巴尔楚浑看着众人领命时那各异的神色,心中一片冰凉。
他知道,这不过是勉强维系着这艘破船不立刻沉没罢了。
散会后,他独自留在空荡阴冷的节堂,望着那块“节制三边”的匾额
一种“独木难支大厦将倾”的悲凉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
与宣府城内的愁云惨淡、人心惶惶形成鲜明对比,城西三十里外的明军大营,却是旌旗招展,士气如虹。
中军大帐内,第二军都督杨展正与麾下主要将领、录事参军围在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上,宣府镇的城墙、隘口、官道、河流纤毫毕现。杨展身形精干,面容被塞外的风霜刻满了坚毅的线条
一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闪烁着自信与锐利的光芒。真定大捷的消息传来,全军振奋,但他杨展和第二军的将士们
更憋着一股劲,要在宣府这块硬骨头上打出自己的威名,绝不能落后于第三军的兄弟。
“都督,伏龙卫最新密报,以及城内反正义士传来的消息汇总。”
参军手捧文册,清晰禀报,
“宣府清军内部矛盾已趋白热化。总督巴尔楚浑意志坚决,欲图死守,然总兵刘良臣以下多数汉官将领,皆存畏战之心,暗通款曲者不在少数。
满将绰尔济态度强硬,但与汉军隔阂极深,互不信任。监军大臣珠兰,似有挟兵自重、待价而沽之意。
至于普通士卒,粮饷拖欠,士气低迷,逃亡日增。”
杨展听完,嘴角勾起一抹成竹在胸的笑意:
“果然不出所料。巴尔楚浑是条忠勇的老狗,可惜,他跟了一个快塌架的主子。
人心散了,这城就好办了。”
他直起身,目光扫过帐内摩拳擦掌的众将,
“诸位,真定的兄弟部队打得漂亮,咱们第二军也不能堕了威风!
宣府,必须拿下,而且要赢得干脆利落!强攻虽亦可下,但徒增我军伤亡,非上策。
吾意,攻心为上,攻城为下,要让这宣府,从内部土崩瓦解!”
旋即下令大军主力稳扎营寨,故意摆出围三阙一的态势
对南、西、东三门施加压力,唯独北门方向围而不紧,留下一条看似可以通往塞外的“生路”。
这既是兵法要诀,更是强大的心理攻势,无形中瓦解着守军死战的决心。
同时命人将真定缴获的清军帅旗、将旗,以及仿制的清廷官服顶戴,用长竿高高挑起,派骑兵队绕着城墙奔驰展示
极尽嘲讽羞辱之能事
城头清军见此,无不面色惨然,士气愈发低落。
同时亲自提笔,草拟了数十封劝降信
射给巴尔楚浑的信,措辞还算尊重,肯定其忠勇,但明言大势已去,劝其勿以一己之忠,累及满城生灵涂炭。
而射给刘良臣等汉官将领的信,则言辞犀利,直斥其“认虏作父”、“助纣为虐”,言明“顽抗到底,身死族灭为天下笑
幡然来归,反正立功不失封侯之赏”。同时,伏龙卫的细作也在城内暗中散布消息,渲染明军强大
宣扬“只惩首恶,胁从不问”的政策。
这一套凌厉的心理组合拳,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宣府本已脆弱不堪的防御体系上。
致命的打击,在杨展预定发动总攻的前夜,悄然降临。
子时刚过,宣府南门(拱极门)的守军之中,发生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总兵刘良臣、监军珠兰的心腹家将手持令牌,以“换防查夜”为名,接近了城门洞。
随着几声短促的惨叫,几名忠于巴尔楚浑的满洲哨兵被迅速解决。
沉重的门闩被合力抬起,吱呀呀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城门,洞开!
早已在城外埋伏多时的明军精锐先锋,如同暗夜中涌出的铁流,无声而迅猛地冲入了宣府城!
几乎在同一时间,刘良臣、珠兰率领其亲兵家丁以及部分早已被说服的汉军将领
在城内举火为号,高呼:
“大明王师已入城!降者免死!”
径直杀向了总督衙门和满洲兵驻防的区域。
城内的混乱瞬间达到顶点。
被惊醒的守军懵懂不知所措,听闻明军入城、总兵反正,大部分汉军绿营几乎立刻就失去了抵抗意志
或丢弃兵器躲入民宅,或干脆加入反正行列,调转枪头向平日作威作福的满兵发起攻击。
总督衙门方向火光冲天,杀声四起。巴尔楚浑从短暂的睡梦中惊醒,披甲持剑冲出房门,看到的是一片末日景象
亲兵仓惶来报:“督帅!不好了!刘良臣那狗贼反了!开了南门,引明军入城!满城……满城都乱了!”
巴布泰身躯猛地一晃,又是一口鲜血喷出,染红了胸前的官袍。
他双目赤红,嘶声怒吼,声音中充满了被背叛的愤怒和无边无际的绝望:
“刘良臣!珠兰!误国奸贼!我恨不能早食汝肉!!”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参领绰尔济、副将卓布泰倒是展现出了满洲武将最后的悍勇
他聚集了不到百人的满兵亲随,试图冲向南门,逆着人流想要夺回城门控制权,或者说,只是想进行一场绝望的殉道。
他们在街角与汹涌入城的明军主力撞个正着,短暂而激烈的搏杀后,绰尔济身中十余创,壮烈战死,其部下亦全部覆没。
宣府巡抚李化熙冲入器械库,试图用火铳抵抗,然被手下汉兵阻止
又试图推运火炮,却频遭左右掐灭火焰,最后冷笑一声,回家自缢身亡
大局已定。
杨展在亲兵护卫下,策马进入宣府城。
街道上尽是跪地请降的清军士卒和惊惶窥探的百姓。
他径直来到总督衙门。
衙门大堂内,烛火摇曳。
宣大总督巴尔楚浑身着崭新的一品仙鹤补服,头戴官帽,端坐在公座之上,面色异常平静
唯有嘴角和官袍前襟尚未干涸的血迹,昭示着他内心的波澜。
他看着昂然走入的杨展,目光复杂,有仇恨,有不甘,似乎也有一丝解脱。
“杨都督……好手段。”
巴尔楚浑的声音嘶哑而微弱,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清晰,
“攻心为上……咳咳……佟某,输得……不冤。”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朗声道:
“然,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佟养量……生是大清之臣,死……亦是大清之鬼!唯有一死,以报国恩!”
话音未落,他猛地拔出早已横在膝前的佩剑,寒光一闪,锋利的剑刃毫不犹豫地划过了自己的咽喉!
血光迸现,溅洒在公案和身后那“公正廉明”的匾额之上。
一位封疆大吏,以这种决绝的方式,为他效忠的王朝,献上了最后的祭礼。
杨展默然地看着佟养量缓缓倒下的身躯,脸上并无喜色,反而带着一丝敬重。他沉声道:
“巴尔楚浑虽为敌酋,然忠勇可嘉,不失为一条好汉。传令,以礼收殓,寻一风水尚可之地,妥善安葬,勿要辱其尸身。”
处理完此事,杨展大步走出衙门,在众多将士的簇拥下,登上了宣府镇的北门城楼。
极目远眺,燕山山脉的轮廓在晨曦中渐渐清晰
山脉之后,那座他魂牵梦绕、承载着无数汉家儿郎光荣与梦想的帝都——北京,已然遥遥在望。
朝阳喷薄而出,金色的光芒驱散了塞外的晨雾,也照亮了杨展坚毅的面庞。他深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声音如同金铁交鸣,响彻城头:
“传令全军!迅速肃清残敌,维持秩序,张贴安民告示,开仓赈济贫苦!休整三日,厉兵秣马!”
他猛地抽出佩刀,指向东方,声震四野:
“三日后,兵发居庸关,直捣黄龙,光复神京!”
“大明万胜!!”
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在宣府古城上空久久回荡。
宣府,这座明朝曾经的九边之首,在经历短暂的异族统治后,终于在7月8日,重回汉家版图。
它的陷落,如同最后一根支柱的崩塌,预示着紫禁城内那个来自关外的王朝,其国祚已然进入了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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