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老板带着周全秘密前往苏州已有五日。枕水居内,沈清弦表面上一切如常——继续完善“供养香”的配方,与苏府就玉香炉的仿制细节书信往来,偶尔在吴管事的陪同下泛舟西湖,领略江南秋色,俨然一副专心香药、寄情山水的商家女子模样。
然而,只有贴身伺候的锦书能察觉,自家姑娘这几日时常在书房独坐至深夜,望着烛火出神,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凝重。她在等待,等待苏州的消息,等待“影”组织的回音,也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次叩开苏明远那扇似闭非闭的门。
这日午后,沈清弦正在院中翻阅一本江南草木志,吴管事悄然来报,说是苏府派人送来了一份请柬。
沈清弦接过,是一张洒金朱砂笺,上面以苏明远亲笔写着,三日后乃苏老夫人七十晋六寿辰,府中将设小宴,只请几位亲近故交与方外友人,素斋清谈,不事铺张。知沈清弦精于香道,特请过府,一则为老夫人寿宴添香增色,二则也让老夫人见见这位她颇为赞赏的“巧手孩子”。
寿宴邀请,而且是仅限于亲近之人的小范围寿宴。这无疑是将她视作了可以登堂入室、接近核心圈层的客人。苏明远此举,是进一步的示好与接纳,还是……另有用意?
沈清弦心中念头急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只让吴管事备一份得体的寿礼,并亲笔回帖,表示深感荣幸,定当准时赴会。
送走苏府来人,沈清弦回到书房。苏老夫人寿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届时苏府往来之人虽少,但能列席者必是苏明远极为信任或看重之人,或许能从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窥见一些平日难以接触的信息。更重要的是,寿宴之上,苏明远心情想必放松,或许能找到机会,以更自然的方式,再次旁敲侧击关于古玉收藏的话题。
她正思忖着寿宴上该如何应对,阿福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外。
“东家,墨韵斋有回音。”阿福的声音压得很低,递上一个细小的竹筒。
沈清弦接过,竹筒依旧以特殊的火漆封口。她挥手让阿福退下,独自打开。里面是一张比以往稍大的纸条,上面的字迹依旧是那种毫无特征的工整小楷,但内容却让她的心骤然一紧:
“独臂老叟之事,已知悉。其人姓厉,或与二十年前北地一桩旧案有关。玉佩若在其手,必涉重大隐秘。江南水浑,勿轻举妄动。苏府寿宴,或可留心一位法号‘慧明’的游方僧。另,赵千钧近日与京中某位‘贵人’暗通款曲,意在自保,或可一用。”
纸条前半段证实了海老板的调查方向——独臂老人确有其人,且与北地旧案有关。“影”组织显然掌握着更多关于此人背景的信息,却语焉不详。他们提醒“勿轻动”,既是警告风险,也暗示此事牵扯之深,可能超出她的掌控。
而后半段,则提供了两条极其重要的新线索!
一是苏府寿宴上那位“慧明”游方僧。苏明远信中提及“方外友人”,想必就包括此人。“影”组织特意点出,说明这僧人或许知道些什么,甚至可能与玉佩之事有关联!
二是赵千钧与京中“贵人”暗通款曲!赵千钧失了诚亲王这座靠山,急于寻找新主,此事不难理解。但“影”组织特意提及,并说“或可一用”,这就耐人寻味了。是想让她利用赵千钧的渠道?还是暗示赵千钧所联系的“贵人”,本身也与玉佩之事有关?
“影”组织的信息总是这样,给出一些线索,却留下更多谜团,推动着她按照他们设定的方向前进。
沈清弦将纸条凑近烛火,看着它化为灰烬。脑海中迅速整合着现有信息:苏府寿宴、慧明僧、赵千钧的动向、苏州的独臂老人、以及七八年前出现的北方客商……这些线索似乎开始隐隐交织。
她需要立刻调整策略。
首先,苏府寿宴必须重视。她要准备好一份既能彰显心意、又不落俗套的寿礼,除了香药,或许可以再添些别的。更重要的是,要设法在宴席上,观察那位“慧明”僧,并寻找机会与他接触。
其次,赵千钧这条线不能放过。海老板不在,此事需另寻可靠之人去办。她想到了周全手下那个机灵的年轻人。可以让他继续以“京城收藏家朋友”的名义,接触“集珍阁”胡掌柜,这次可以稍微透露一些对“北方来物”的兴趣,看看胡掌柜能否搭上赵千钧与京中“贵人”这条线,哪怕只是探听一点风声。
最后,苏州那边,她需要给海老板传递新的指示。既然“影”组织确认了独臂老人姓厉,且与北地旧案有关,那么调查的重点,就应放在寻找此人目前在江南的藏身之处,以及他手中是否还持有玉佩,而不是贸然接触。
她铺开信纸,开始书写。给海老板的信需要隐晦,只提及“厉姓老者踪迹要紧,安全为上,勿惊勿扰”。给京城宋怀瑾的信,则让他暗中打听二十年前北地有何重大旧案,尤其是涉及玉器、军旅或流亡之人的。
写完密信,交由吴管事以最快渠道送出后,沈清弦感到一阵疲惫涌上。与这些隐藏在暗处的势力周旋,如同在漆黑的迷宫中摸索,每一步都需万分小心,因为你永远不知道下一个转角,会遇见朋友,还是陷阱。
三日后,苏府张灯结彩,但仅限于内院,门外并无车马喧嚣,确如苏明远所言,只是一场小范围的寿宴。沈清弦携礼而至,被直接引至后花园一处临水的敞轩。轩内布置清雅,几张紫檀圆桌,桌上已摆好素斋瓜果,檀香袅袅。
客人果然不多。除了苏明远夫妇和几位苏家子侄,便只有三位客人:一位是杭州本地宝成寺的住持方丈,一位是位须发皆白、仙风道骨的老道士,还有一位,便是坐在角落、面容清癯、目光沉静、穿着半旧灰色僧袍的游方僧——想必就是“慧明”了。
沈清弦上前向苏老夫人祝寿,奉上寿礼——除了几匣特制的寿字香饼和延龄香丸,还有一幅她请杭州本地一位颇有名气的绣娘,以“慈航静慧”香意境为灵感,绣制的《莲花观音图》,针法细腻,意境空灵,苏老夫人一见便爱不释手,连声夸赞沈清弦有心。
苏明远含笑引见她与几位客人相识。轮到慧明僧时,老僧只是单手合十,微微颔首,道了声“沈施主”,便不再多言,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外物不萦于心。
宴席开始,菜肴皆是精美素斋,席间话题也多围绕佛法、养生、江南风物,气氛融洽。沈清弦话不多,只偶尔在苏老夫人问起香药时应答几句,大部分时间都在静静观察。
她注意到,那位慧明僧几乎不主动开口,只静静用斋,偶尔在住持方丈或老道士谈及某些佛理道法时,眼中会闪过一丝极淡的了然,却依旧不语。苏明远对他似乎颇为敬重,几次亲自为他布菜。
酒过三巡,住持方丈与老道士论起一篇古经的释义,各执一词,相持不下。苏明远笑着打圆场,转而问向一直沉默的慧明:“大师云游四方,见识广博,不知对此经义,有何高见?”
慧明放下竹箸,缓缓道:“经文本无定解,因人而异,因地而异,因时而异。二位所言,皆有其理,何必强求一统?犹如镜中观花,水中望月,所见不同,花月自在。”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让在座之人都静了一瞬。老道士抚掌笑道:“妙!大师此言,深得‘道法自然’之妙!”
沈清弦心中微动。这慧明僧看似寡言,但言谈间机锋暗藏,绝非寻常游方僧。她想起“影”组织的提醒,决定试探一二。
待话题稍歇,她端起茶杯,状似随意地向慧明请教:“大师云游天下,想必见过无数奇珍异宝、古物遗存。不知可曾见过一些因战乱流离、或因故残缺的古物?清弦近日偶有所感,觉得完整固然是美,但残缺之物,有时反而更令人遐思其背后沧桑。”
此言一出,席间微微一静。苏明远执杯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目光扫过沈清弦,又看向慧明。
慧明抬起眼皮,那双平静的眼眸看向沈清弦,仿佛能洞穿人心。片刻,他才缓缓道:“施主所言,亦是修行一境。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完整如何?残缺又如何?不过皮相。执着于形,便失了本心。”他顿了顿,语气依旧平淡,“老衲确曾见过一残破玉玦,置于荒野破庙佛前,不知经年。有猎户拾之,欲售于市,无人问津。后猎户家遭灾,玉玦不知所踪。可见,物之命运,与人一般,各有缘法,强求不得。”
他说的似乎是一件不相干的往事,但“残破玉玦”、“荒野破庙”、“不知所踪”这些词,却像几记重锤,敲在沈清弦心头。她几乎可以肯定,这僧人绝非随口举例!他是在暗示什么?那玉玦是否就是玉佩?荒野破庙又在何处?
她还待再问,慧明却已垂下眼帘,低诵一声佛号,不再言语。
苏明远适时举杯,将话题引开。寿宴后续,再无异样。
宴罢,沈清弦告辞时,苏明远亲自送她出敞轩。行至无人处,苏明远忽然停下脚步,看着沈清弦,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沈东家聪慧灵秀,对香道、古物皆有见地,实属难得。只是江南之地,历史悠长,有些旧事,如同湖底沉沙,搅动起来,未必是福。老夫人很喜欢你,老朽亦盼你能在江南安稳经营,莫要因一时好奇,涉足过深。”
这几乎是明示的警告了。沈清弦心中一凛,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多谢苏公提点。清弦年轻识浅,只是随口问问,绝无他意。日后定当谨记苏公教诲,专心本业。”
苏明远点点头,不再多言。
回到枕水居,沈清弦心绪难平。寿宴之上,慧明僧那番意有所指的话,苏明远最后的警告,都让她感觉,自己已经触碰到了一层薄纱,纱后便是那隐藏多年的秘密。
而“影”组织、苏明远、慧明僧、乃至可能知晓内情的赵千钧……几方暗流,似乎都因她寻找玉佩的举动,而开始微妙地涌动起来。
她知道自己必须更加小心。但同时,一种前所未有的迫切感也在心头升起——秘密就在眼前,她绝不能在此刻退缩。
她铺开纸笔,开始记录今日寿宴的每一个细节,尤其是慧明僧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神态。她要从中,找出那通往真相的蛛丝马迹。
夜色渐深,枕水居的灯光,久久未熄。江南的秋夜,静谧中透着无形的压力。三方暗流,正在这西子湖畔,悄然汇聚。而沈清弦,已然置身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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