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城外围，刚刚经历急行军的魏军大营，尘埃尚未落定。
与剑阁前线的惨烈喧嚣不同，此地气氛凝重而肃杀。
邓艾勒马立于一处高坡之上，远眺数里外那座扼守成都北大门的重镇。
城池轮廓在秋日薄暮中清晰可见，城墙上旌旗招展，虽无剑阁那般险峻雄奇，却自有一股不容轻侮的沉稳气象。
更关键的是，斥候已确认，城中飘荡的正是“诸葛”大旗。
“将军，各部已安营完毕，蜀军闭城不出，城防甚严。”副将邓忠上前禀报，脸上带着长途奔袭后的疲惫，以及即将面临大战的紧绷。
邓艾微微颔首，目光依旧停留在绵竹城头。
他并未立刻下达攻城的命令，这与他一贯果敢迅猛的风格似乎不符。
周围的将领，包括邓忠在内，都有些疑惑，却又不敢催促。
他们深知，自阴平凿险、江油破关以来，这位老将军的每一步都看似行险，实则深思熟虑。
“诸葛瞻……”邓艾低声念出这个名字，语气复杂。
他想起临行前，成济在为他送别时的密谈。
那时，大军主力即将开赴剑阁牵制姜维，而他这支奇兵则肩负着致命一击的重任。
成济除了交付详细的进军路线图和对蜀中世家的联络密信外，还特意提到了可能遇到的对手。
“士载，”成济当时屏退左右，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若天佑大魏，你一路势如破竹，兵锋直指成都，那么最有可能挡在你面前的，不是姜维，而是诸葛瞻。”
邓艾记得自己当时有些惊讶：“诸葛思远？他虽为武侯之子，名望颇高，但似乎……未曾听闻有独自统兵大战的经历。”
“正是如此。”成济点头，语气笃定。
“其人承袭父荫，久在宫中，参与机要，声望更多来自其父遗泽与自身清誉，而非沙场功勋。他或许熟读兵书，却未必通晓实战之诡变，尤其不善野战。其心性，恐有武侯之忠贞，却未必有武侯之沉静与变通。”
邓艾凝神细听，他知道成济从不无的放矢。
“若你果真在绵竹遇到他，”成济继续道，手指在粗糙的军事地图上划过。
“切记，莫要因求胜心切而强攻坚城。可先示敌以弱，诈败诱其出城追击。诸葛瞻初掌大军，又肩负护卫社稷之重任，见我军‘溃败’，一则可能急于建功以证己能，二则或欲趁势驱敌以解成都之危，有很大可能中计出城。届时，你预先设伏，可一击制胜。”
这计策大胆而精准，直指人心弱点。
邓艾心中叹服，又听成济补充道：“若能成事，最好……生擒诸葛瞻。”
邓艾看向成济，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深意。
“一个活着的诸葛瞻，远比一个死去的武侯之子有价值。”成济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清晰。
“诸葛孔明在蜀地乃至天下士民心中，地位超然。其子若降，或能瓦解蜀汉最后的精神支柱，令许多尚在犹豫的蜀臣归心，更能彰显我大魏皇帝仁德，海纳百川之气度。将来治理蜀地，亦可借其名望，减少无数流血与动荡。”
说着，成济从怀中取出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郑重递给邓艾：“此信，你收好。若围住诸葛瞻，他宁死不降，万般无奈之时，可尝试将此信交予他。或许……能有一线转机。”
邓艾双手接过，信函不重，却感觉沉甸甸的。
他并未多问信中内容，这是主帅与执行者之间的绝对信任。
此刻，站在绵竹城外，回忆着成济的嘱咐，邓艾越发觉得那位年轻主帅的预见力堪称恐怖。
诸葛瞻果然如其所料，先一步进驻绵竹，摆出了固守待援的姿态。
自己这一路行来，能如此顺利，固然有将士用命、奇袭出其不意之效，但蜀中部分世家大族的暗中支持，乃至提供向导、补给甚至私兵助战，恐怕也早在成济的算计与联络之中。
若无这些“内应”，他这支孤军绝无可能如此迅速壮大至万余人，且对蜀中地形了如指掌。
“父亲，是否趁我军新至，士气正盛，明日便发起试探进攻？”邓忠见父亲久未言语，忍不住问道。
邓艾收回思绪，摇了摇头，声音沉稳：“不急于一时。诸葛瞻以逸待劳，据城而守，强攻徒增伤亡。传令下去，各营深沟高垒，加强戒备，但表面可略显疲沓松散之象。多派游骑，探查绵竹四周地形，特别是可供设伏的险隘、林地。”
邓忠及身边几位将领立刻明白了邓艾的意图，眼睛一亮：“将军是要……诱敌？”
“嗯。”邓艾目光锐利地扫过绵竹城。
“诸葛瞻此人，如成济将军所料，名声大于实战。我等远道而来，‘疲惫不堪’，又‘轻敌冒进’在他城下扎营，他若想一举击溃我这支‘孤军’，解成都之危，扬名立万，或许会动心。”
他详细部署：“明日开始，前锋营可至城下挑衅，但稍触即退，做出怯战之态。营中每日减灶，做出粮草不济、军心离散的假象。同时，在城东三十里外的落凤坡一带……”邓艾指向地图上一处山势起伏之地，“秘密布置精锐。此地两面环山，道路狭窄，是设伏的绝佳之处。”
“若诸葛瞻不出，又当如何？”一名谨慎的部将问道。
“若他坚守不出，”邓艾冷笑。
“那便证明其心中无底，只敢龟缩。我军则分兵继续对绵竹保持压力，主力可绕过绵竹，做出直扑成都的姿态。成都震动，刘禅与黄皓必然催促进兵，届时由不得他不出战。更何况，剑阁那边，大将军给姜维的压力只会越来越大，姜维无法分兵来救，诸葛瞻便是真正的孤军。”
众将闻言，心悦诚服。这不仅仅是军事上的谋划，更是对敌方心理和政治态势的精准拿捏。
邓艾最后嘱咐道：“记住，若诸葛瞻中计出城追击，我军诈败务必要真，撤退路线要明确指向落凤坡。伏兵务必忍耐，待其主力进入伏击圈再行发动。首要目标是擒拿诸葛瞻，万不得已，不可伤其性命。”
夜幕降临，魏军大营灯火次第亮起，看似与寻常行军驻扎无异，但一股隐秘的战意和期待，已在将领们心中涌动。
邓艾独自站在帐外，再次望向绵竹方向。
城头灯火与星空相连，仿佛诸葛武侯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正在夜空深处凝视着这里。
“诸葛思远，”邓艾心中默念。
“你父亲用兵如神，一生为汉室尽忠。而今，天数在魏，大将军算无遗策。明日之后，是玉石俱焚，还是为你诸葛家留一线香火传承，皆在你一念之间。但愿……你能看懂将军信中深意。”
秋风掠过营寨，带着川地特有的湿润和凉意，卷动“邓”字帅旗猎猎作响。
绵竹城内外，两军主帅虽未谋面，但一场关乎蜀汉国运、充满算计与心理博弈的决战，已然在这寂静的秋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
锋镝待鸣，只等那决定性的一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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