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竹城外，战云低垂。
邓艾站在一处地势略高的土丘上，身披陈旧但擦得锃亮的铠甲，手按剑柄，凝望着远处城门洞开、蜀军鱼贯而出的景象。
风吹动他花白的须发，那张被蜀道风霜刻满沟壑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一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出来了……”他低声自语，语气平淡，仿佛早有所料。
参军在一旁，难掩兴奋：“将军神算！诸葛瞻果然受不得激，弃守坚城，出而求战！”
邓艾微微摇头，目光始终未离那支正快速列阵的蜀军：“非我神算，乃时势使然，人心如此。”他看得分明，蜀军阵型虽看似严整，旌旗鲜明，甲胄耀目，但那股急于求战、一雪前耻的躁动之气，几乎扑面而来。
尤其是冲在最前列的那些年轻将领，跃马扬戈，气势汹汹。
“传令。”邓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师纂何在？”
“末将在！”一位面容粗犷、身材敦实的将领应声出列，正是邓艾麾下勇将师纂。
“命你率本部兵马为前军，迎击蜀军先锋。”邓艾盯着他。
“记住，只许败，不许胜。交战之后，稍作抵抗，便佯装不支，向东北方向的山溃退。溃逃之时，队形可乱，旗帜可弃，务必要让蜀军觉得，尔等是真败，且败得狼狈。”
师纂浓眉一拧，显然对“诈败”的任务有些抵触，但他素来服从邓艾，还是抱拳沉声道：“末将领命！定让那诸葛瞻小儿以为我军人疲马乏，不堪一击！”
邓艾点头，又唤：“邓忠。”
“末将在！”一位年轻英武、与邓艾眉宇间有几分相似的将领快步上前，正是邓艾长子邓忠。
“你率三千精兵，预先埋伏于狭长谷地。”邓艾指向地图上一处。
“埋伏要做，但不必过于隐蔽。多布旗帜于山林稀疏处，斥候往来可稍显匆忙，甚至可故意让少数伏兵身影被蜀军远眺斥候察觉。”
邓忠一怔：“父亲，此为何意？若被蜀军察觉埋伏，岂不前功尽弃？”
邓艾眼中闪过一丝精光：“我正要他察觉。”他解释道。
“诸葛瞻虽怒而出战，但非全然无智。他之父诸葛孔明用兵一生谨慎，他耳濡目染，必有戒心。若一路追击毫无阻滞，他反而生疑。如今我军翻越阴平天险，七百里无人之境，人困马乏，粮草短缺，此乃天下皆知。若设伏过于完美隐蔽，反而不合常理。”
他顿了顿，继续道：“一个能被轻易发现的‘简陋’埋伏，正合我军‘疲惫之师，仓促设伏’的现状。诸葛瞻及其麾下那些久居成都、未经大战的膏粱子弟，见此情形，会作何想？”
邓忠恍然大悟，接口道：“他们会认为，我军已是强弩之末，连设伏都如此草率，可见兵力捉襟见肘，士气低落！而且这埋伏已被他们看破，便构不成威胁，甚至会激发他们‘破伏’建功的欲望！”
“正是。”邓艾颔首。
“他们气势正盛，自恃装备精良，又看破我军‘虚弱’的埋伏，必定以为胜券在握，放心大胆深入追击。待其主力完全进入河谷深处，远离绵竹城门……”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重重一点。
“便是真正收网之时。届时，我亲率剩余精兵，将截断其归路，师纂你部返身阻击，邓忠你部从侧翼山谷杀出，三面合围，我要将这支出城的蜀汉精锐，尽数歼灭于野！”
众将听得心潮澎湃，齐声道：“将军妙算！”
邓艾最后看了一眼远处已开始向前移动的蜀军大阵，声音转冷：“去吧。记住，戏要做得真，败要败得像，引要引得远。此战若成，成都门户洞开，蜀汉命脉，便握于我手！”
“诺！”
军令既下，魏营中立刻动了起来。
师纂点齐本部兵马，开出营寨，迎着蜀军来的方向，摆开一个略显单薄的阵势。
邓忠则率领三千精锐，偃旗息鼓，从营后悄然出发，绕向预定的埋伏地点。
与此同时，蜀军阵前。
诸葛瞻一马当先，手中长槊指向前方出现的魏军队列。
他此刻心绪翻腾，既有洗刷耻辱的决绝，也有一丝初次统帅大军野战的紧张，更有对敌军反常举动的不安。
但看到魏军迎战部队人数不多，阵型也算不上严整，尤其是对方主将旗帜不过是“魏征西将军麾下先锋师”时，他心中稍定。
“看来邓艾老贼，果然兵力不足，只能派偏师先行试探。”诸葛瞻对左右道。
“传令，张遵、李球左右翼压住阵脚，中军随我，先破此敌，挫其锐气！”
“吼！”蜀军爆发出一阵怒吼，在诸葛瞻的率领下，开始加速冲锋。
师纂见蜀军来势凶猛，严格按照邓艾的指令，率军“奋力”迎击。
双方前锋很快撞在一起，刀枪并举，箭矢横飞。
甫一接触，师纂部似乎还能抵挡，但不过一刻钟，在诸葛瞻亲率的中军精锐猛攻下，魏军阵线开始动摇。
师纂本人更是在与蜀军一名悍将交手数合后，“力怯”后退。
“魏军败了！”蜀军阵中响起兴奋的呼喊。
只见师纂部士卒开始出现溃散迹象，旗帜歪斜，向后奔逃。溃逃中，甚至有人故意丢弃一些破旧的盾牌、号角，显得狼狈不堪。
“追！休走了魏贼！”诸葛瞻热血上涌，长槊一挥，就要率军追击。
“将军且慢！”参军黄崇还算冷静，急忙劝阻。
“魏军败退太快，恐有诈！且此地地形渐趋复杂，需防埋伏！”
诸葛瞻闻言，勒住战马，强压追击的冲动，举目四望。
果然，魏军溃退的方向是通往东北的山，道路逐渐收窄，两侧山坡林木渐密。
他立刻派出数队精锐斥候，快马向前左右探查。
不久，斥候回报：“报将军！前方发现魏军旗帜隐约林间，似有伏兵！但观其动静，伏兵布置颇为仓促，林鸟惊飞未远，且伏兵范围似乎不大！”
另一路斥候也报：“左侧方向，未见大队敌军踪迹，只有零星游骑。”
诸葛瞻听罢，心中急速盘算。有伏兵……但似乎设伏仓促，规模有限……这符合邓艾军长途奔袭、疲惫不堪、兵力不足的推断。
他们设伏，恐怕更多是想阻滞追击，或小规模反击一下，以便主力安然退走。
再看己方，将士们因刚才小胜而士气高昂，张遵、李球等年轻将领更是跃跃欲试，纷纷请战：“魏贼技止此耳！伏兵已被我窥破，何足惧哉？正可一鼓作气，连破其伏，直捣邓艾中军！”
“若能在此野战中击溃甚至擒杀邓艾，则姜维大将军在剑阁压力顿减，蜀中全局必将震动！此乃天赐良机啊！”
部下的请战声和眼前看似“虚弱”的敌军，不断冲击着诸葛瞻的理智。
他想起了父亲，若是武侯在此，会如何决断？
定是谨慎持重，步步为营吧？
但……武侯一生，也从不乏出奇制胜的胆略！
如今邓艾悬军深入，正是最为脆弱之时，若因过度谨慎而错失战机，将来困守孤城，又能守到几时？
更重要的是，经此一追，若真能进一步重创甚至击退邓艾，对摇摇欲坠的蜀汉军心士气，将是何等巨大的鼓舞！
这或许是为将者，为臣子，在此危难之际，最能报答国恩的方式！
风险固然有，但收益……值得一搏！
诸葛瞻深吸一口气，眼中最后一丝犹豫被决绝取代。
他看了一眼绵竹城的方向，城墙已有些模糊，不能再犹豫了。
“传令！前军继续追击师纂溃兵，但需保持阵型，警惕两侧！中军与左右翼梯次跟进，相互策应！黄参军，你率本部弓弩及后军暂驻于此，守住退路，并随时准备接应！”
“将军！”黄崇还想再劝。
“我意已决！”诸葛瞻斩钉截铁，“诸君，随我破伏擒艾，卫我大汉！”
“破伏擒艾！卫我大汉！”
蜀军主力在诸葛瞻的率领下，怀着混合着警惕、兴奋与建功立业的渴望，追着师纂“溃兵”的尾巴，向着山下的狭长谷地，滚滚而去。
他们看到了山林间那些“仓促”设置的魏军旗帜，甚至隐约看到一些伏兵移动的身影，但这反而让他们更加确信——邓艾已是穷途末路，这埋伏，不过是虚张声势，垂死挣扎！
他们不知道的是，就在他们全力追击，深入谷地之时，在他们身后远处的山林间，以及雒水上游的隐秘处，更多的魏军精锐，如同悄无声息的群狼，正在合拢致命的包围圈。
邓艾依旧站在那处土丘上，远远望着蜀军逐渐消失在复杂地形中的身影，仿佛能看到他们脸上那混合着轻蔑与热切的年轻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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