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墓碑
路走到尽头,是悬崖。
不是他们来时那种被雾气笼罩、岩壁湿滑的悬崖。这里的悬崖边缘光滑如镜,像是被某种巨大的利刃整齐切开。燕七趴在崖边,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时,呼吸停滞了整整三息。
下面不是深渊。
是墓场。
数以万计——不,数以十万计——的断裂石碑、倾倒巨柱、坍塌穹顶、扭曲金属骨架,像被巨人孩童胡乱丢弃的玩具,堆积在深不见底的峡谷之中。这些残骸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依循某种令人心悸的规律层层堆叠,越往下,残骸越古老,越破碎,最终融为一片混沌的、失去了所有形状的灰白。
空气里没有腐叶林的甜腥,也没有石林的硫磺味。只有一种干燥的、仿佛千万年尘埃堆积而成的寂静。风从谷底倒卷上来,穿过那些石碑上的空洞和金属骨架的缝隙,发出低沉悠长的呜咽,像是无数个世界临终的叹息。
“列队。”
陆九渊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老人站在崖边,佝偻的身影像一株即将枯死的树。他怀中的界石此刻既不发热也不发寒,而是持续不断地轻微震颤,发出嗡嗡的低鸣,像是与谷底某处产生了共鸣。
幸存的二十六人(腐叶林一战又折了六个)聚拢过来。每个人的脸上都刻着无法掩饰的震撼与茫然。他们经历过厮杀,见识过怪物,闯过绝境,但眼前这一幕,超出了所有想象。
这不是战场遗迹。
这是……坟。
文明的坟。
“看那里。”李石头指向斜下方大约五十丈处。那里矗立着一根相对完好的巨柱,柱身布满精细繁复的浮雕——描绘着无数细小的人形在云端飞翔,驾驭着光芒四射的梭形载具。但柱子从中断裂,断面处露出的不是岩石或金属,而是一种蜂窝状的、早已碳化的有机质结构,像某种巨兽被烧焦的骨骼。
“还有那边。”栓子的声音发颤。
更深处,一片倾颓的建筑群依稀可辨。那些建筑有着流线型的弧形穹顶和蛛网般交织的空中廊桥,风格与任何已知文明迥异。但此刻,所有穹顶都被洞穿,廊桥像被扯断的蛛丝般垂落,建筑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闪着微光的晶状物,像泪水风干后的盐壳。
“不止一个……”燕七喃喃,目光扫过峡谷,“这些……来自不同的地方。”
是的。峡谷中的残骸风格差异极大。有厚重巨石垒成的金字塔状结构,表面刻满星辰轨迹;有纤细如植物的水晶塔林,即使破碎也折射着不知从何而来的幽光;有完全由齿轮、管道和铆钉构成的钢铁废墟,锈蚀的金属表面还残留着焦黑的能量灼痕……
它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毁灭”。
彻底的、不留余地的、连文明存在的证据都即将被时间磨平的毁灭。
“我们下去。”陆九渊说。他解开腰间绳索,将一端系在一块半埋入崖边的、刻着螺旋纹路的金属残骸上——那残骸形似船舵,边缘已经被岁月磨得光滑。
“陆老,”李石头忍不住问,“这些……到底是什么?”
陆九渊没有立刻回答。他将绳索另一端捆在自己腰间,试了试承重,才缓缓开口,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我年轻的时候,读过一本前朝地理杂记。上面说,大地有‘骨骼’,山川河流是它的‘血脉’,而极深的地下,埋着‘旧世界的尸骸’。”
他顿了顿,看向峡谷:
“我以为那是古人胡诌。”
“现在我信了。”
绳索开始下放。陆九渊第一个下去,动作缓慢但稳定。燕七紧随其后。每下降一丈,视野就更开阔一分,那种被无数双死寂眼睛注视的压迫感就更强一分。
他们落脚在一处相对平坦的“平台”上——那是一块巨大的、布满龟裂的方形石板,边缘刻着某种象形文字,字形优美如画,但大多已被侵蚀得难以辨认。石板中央有一处凹陷,里面积着薄薄一层暗红色的液体,像凝固的血,却没有腥味,只有一种刺鼻的金属气息。
陆九渊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液体,凑到鼻尖。他眉头紧锁。
“是‘源血’。”他低声道,“或者说,是源血干涸后的残渣。”
“源血?”燕七问。
“维持这些‘碎片世界’运转的能量。”陆九渊站起身,环视四周,“腐叶林、石林,还有我们经历过的其他鬼地方,都靠抽取活物的‘源血’维持存在。活物越强,源血越精纯,那个‘世界’就能存在得更久,甚至……生长。”
他指向峡谷深处那些更古老、更破碎的残骸:
“看见那些了吗?它们已经被‘吸干’了,连维持基本形态的源血都不剩,所以彻底崩塌,成了这堆‘骨头’。”
栓子打了个寒颤:“那……我们之前战斗的那些怪物……”
“是清道夫,也是榨汁机。”陆九渊声音冰冷,“它们捕猎活物,抽取源血,输送给它们所属的‘世界’,延缓那个世界的崩解。而更深处,一定有某个东西……在收集所有源血,维持着这个‘深渊吞噬循环’的核心运转。”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燕七扶住他,触手只觉得老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体温低得吓人。
“陆老,您的身体——”
“死不了。”陆九渊推开他,抹了把嘴角,手背上有暗色的血渍,“至少……在看到真相之前,死不了。”
队伍继续向下探索。
他们穿行在文明的坟场里。
经过一处半埋的金属巨像——那东西有着类人的躯干和昆虫般的复眼头部,即使锈蚀大半,仍能看出它曾经的精巧与威严。巨像的胸口被洞穿,里面不是机械结构,而是一团干瘪的、纤维状的物质,像被抽干了汁液的果实。
路过一片水晶碑林。每块水晶碑内部都冻结着模糊的影子,有的像人,有的完全异形。水晶表面流转着极其黯淡的光晕,仿佛里面的灵魂还在微弱地挣扎。燕七伸手想碰触最近的一块,被陆九渊厉声喝止:
“别碰!那些是‘记忆棺’!碰了,里面的东西会钻进你脑子里!”
燕七缩回手,看见水晶碑中那个模糊的人形似乎……转动了一下“头”。
他背脊发凉。
更深处,他们发现了一处保存相对完好的“遗址”。那是一座环形大厅,由某种乳白色、温润如玉的材料筑成,即使经历不知多少岁月,依然光洁如新。大厅中央有一个下沉的圆形池子,池底刻着复杂的几何图案,图案的节点处镶嵌着早已暗淡的宝石。
池子周围,散落着几十具“遗骸”。
不是白骨,也不是干尸。而是一种半透明的、琥珀般的物质,内部封存着完整的人形。这些人形穿着样式奇特的紧身服饰,面容安详,甚至带着某种超脱的微笑。但他们的身体内部,所有的器官、骨骼,都化为了同样的琥珀物质,仿佛在某一瞬间被从内到外彻底“转化”了。
陆九渊在一块琥珀前蹲了很久。他伸出手,极轻地碰了碰琥珀表面。触感温润,带着淡淡的体温。
“自愿的。”老人忽然说。
“什么?”
“他们是自愿躺进这里的。”陆九渊指着池底那些几何图案,“这是一个‘转化阵’。当他们的世界即将被彻底吞噬时,他们选择将自身最后的生命精华和文明记忆,封存进这种‘永恒琥珀’。不是求生,是求……不被遗忘。”
他站起身,声音里有种深刻的疲惫:
“他们在给自己的文明,立最后一块墓碑。”
大厅陷入沉默。只有界石持续的、不安的嗡鸣。
就在这时,李石头腰间的剑——陈锋那柄满是缺口的佩剑,忽然开始震颤。不是界石那种嗡鸣,而是一种尖锐的、仿佛要挣脱剑鞘的震动。
“将军的剑……”李石头按住剑柄,惊疑不定。
陆九渊猛地转头,目光如电:“剑指哪个方向?”
李石头松开手。剑在鞘中剧烈震颤,剑柄缓缓转动,最终指向大厅深处一扇隐蔽的侧门——那门与墙壁几乎融为一体,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门后是一条向下的螺旋阶梯,阶梯的材质与大厅相同,但表面布满了细密的裂纹。空气从这里开始变得不同,干燥的尘埃味里混入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电流又像是低语的“活”的气息。
界石的嗡鸣陡然加剧,震颤得陆九渊几乎握不住。
老人盯着漆黑的阶梯深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接近“恐惧”的神色。
“下面……”他喃喃,“有东西……醒着。”
“不是怪物,不是残骸。”
“是……还在‘呼吸’的……文明。”
燕七拔出刀。刀刃在黯淡的光线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下去吗?”他问。
陆九渊沉默了很久。最终,他点了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小把暗红色的粉末——那是用最后一点珍贵药材和界石碎末混合制成的“驱瘴香”,点燃后能暂时驱散一些不洁之物。粉末在掌心燃起幽蓝色的火焰,没有温度,却照亮了老人眼中决绝的光。
“点香,握紧武器。”
“我们——”
他率先踏上阶梯,声音消失在向下的黑暗中:
“——去和还没死透的‘坟’,打声招呼。”
香火的蓝光晕开一小圈光域,勉强照亮阶梯。每一步,脚下都传来细微的、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心跳般的震动。空气中的“活”的气息越来越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仿佛他们正在走入某个庞然巨物的胸腔。
阶梯尽头,是一扇门。
一扇完全由流动的、暗银色液态金属构成的门。门表面不断浮现出变幻的符号和图案,有些像星辰,有些像眼睛,有些完全无法理解。
界石在此刻,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尖啸!
陆九渊闷哼一声,界石表面的孔洞爆射出刺眼的金红色光芒!光芒照射在液态金属门上,门上的流动骤然停止,凝固成一个固定的图案——
那是一个由三个相交圆环构成的复杂徽记,圆环中央,是一个抽象化的、正在张开的手掌。
而在徽记下方,浮现出一行细小的、却清晰无比的字符。
不是已知的任何文字。
但就在燕七看到那行字符的瞬间,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幸存者……欢迎……来到……陈列室……”
声音古老、疲惫,带着亿万年的尘埃,却又奇异地……温和。
液态金属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
门后,是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和黑暗中,无数双骤然亮起的、颜色各异的……
“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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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节小记】
文明坟场深不见底,琥珀棺中封存自愿的永恒。陈锋佩剑引向螺旋阶梯,液态金属门后传来古老问候。陈列室中万“眼”初睁,幸存者直面深渊最核心的秘藏——那些尚未彻底死去的文明回响。真相,即将揭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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