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岛郊外的一处长途汽车站,笼罩在清晨尚未散尽的、带着海洋咸湿气息的薄雾之中。
冰冷的空气里,混杂着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与即将远行的人们低低的说话声。两个相邻的站台上,分别停靠着两辆命运截然不同的客车。一辆,是开往东南方向,最终将抵达沙门村附近县城的客车;而另一辆,则是开往胶东半岛更深的内陆,方向是莱阳、栖霞一带。
一个分岔口,两条截然不同的路。
“把头,你一个人……真的行吗?”梁胖子那双通常总是笑眯眯的眼睛,此刻已经红了一圈,他接过林岳递来的那个沉甸甸的背包,里面装着一封写给孙先生和陈晴的信,以及林岳的一些个人换洗衣物,“孟爷笔记里说,大师兄那个人……脾气古怪得很,万一……万一他不认你,或者不肯帮忙……”
林岳伸出手,用力地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膀,脸上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说道:“放心吧,我是去‘请神’,不是去‘打架’。他终究是我们的师叔,是卸岭一脉的长门。只要师门有难,他不会坐视不理的。倒是你们,回去之后,一切都要听孙师叔的安排,最重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好于老先生,等我的消息。”
梁胖子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将千言万语都化作了一句保重。
不远处的另一辆车上,透过蒙着一层水汽的车窗,可以看到于志刚那麻木而苍白的面孔。他像一个没有灵魂的木偶,被许薇的人“护送”着,安静地坐在座位上,他的命运,在这一刻,已经暂时不属于他自己了。
随着刺耳的喇叭声响起,开往沙门村方向的客车,终于缓缓地开动了。
林岳站在原地,一直看着那辆客车笨拙地转过弯,汇入车流,直到再也看不见踪影。他脸上那份故作的轻松,才如同退潮般,悄然褪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深沉的孤独。
这是他成为“把头”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孤军奋战”。没有了梁胖子的憨直勇猛,没有了孙师叔的老成谋国,他将独自一人,去面对师门中最神秘、也是最让他感到不安的一位长辈。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转身登上了另一辆开往内陆的客车。
客车在坑坑洼洼的国道上摇晃着前行,窗外的景物,从现代化的城市,逐渐变成了低矮的村庄和连绵的田野。车厢里,充满了各种方言的交谈声和劣质烟草的味道。
林岳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将背包抱在怀里,然后,他小心翼翼地,从背包的夹层中,取出了那本被他翻阅了无数遍的、恩师孟广义留下的笔记。
他没有去看那些关于风水秘术和古墓机关的篇章,而是直接翻到了笔记的后半部分,找到了其中关于师门往事、关于大师兄龙五的,那仅有的几段零散记载。
在昏暗摇晃的光线下,林岳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熟悉的、遒劲有力的字迹,仿佛在与另一个时空的恩师对话。
第一段记载,是在描述师父常万山座下的几位弟子时写的:
“……吾之众弟子中,以长徒龙五,最具领袖之风。其人天性沉稳,心思缜密,行事谋定而后动,颇得吾之真传。昔年每逢‘开-活’,皆由龙五负责‘支锅’布局,排兵布阵,上至勘舆点穴,下至分金散财,无一不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半分差错。若无后日之变,‘卸岭魁首’之位,非他莫属……”
字里行间,充满了师父孟广义对这位大师兄毫不掩饰的欣赏与器重。一个天生的领袖,一个完美的继承人形象,跃然纸上。
然而,林岳的手指继续向后翻动,第二段记载,却画风突变,透出了一种深深的矛盾与不解:
“……然龙五之性,亦有极深之矛盾处。其一方面恪守师门规矩,奉《发丘天官》为圭臬,另一方面,却对本门之外的诸多‘左道旁门’之术,抱有异乎寻常之兴致。符箓、占卜、堪舆星象,乃至南疆苗地之巫蛊邪术,皆有涉猎。吾曾数次规劝,言此等杂学,恐乱我卸岭心性,然其总以‘万法归宗,技多不压身’为由,不以为意。此事,至今仍为吾心中一惑……”
林岳的眉头,不由自主地皱了起来。
一个恪守规矩的领袖,却又痴迷于旁门左道?这种性格上的巨大反差,让龙五这个本就神秘的形象,蒙上了一层更加复杂难测的阴影。
他继续向后翻,终于找到了关于当年那场导致师门分崩离析的“唐陵大活”的记载。关于其他人的去向,孟广义都写得清清楚楚,唯独在描述大师兄龙五的最后结局时,笔锋却变得异常模糊,仿佛在刻意回避着什么。
“……危急关头,大师兄为引开白某麾下之追兵,舍身断后,独自一人消失于秦岭深山之中。然事后细思,其所走之路,并非回返山东之正途……此事,疑点重重,或有难言之隐。”
短短的一句话,却让林岳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
“并非回返山东之路……”
这句话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恩师不愿明说的秘密?大师兄当年既然是为了掩护师门而断后,为何二十多年来,却从此音讯全无,不与任何人联系?他为何会放弃师门,选择隐居在胶东的一个小小道观,而不是回到他本该继承的卸岭魁首之位上?
无数的疑问,如同藤蔓般,缠绕在林岳的心头,让他对即将到来的这次会面,充满了更深的忧虑。
就在这时,他的指尖,在笔记的某一页夹层里,触碰到了一个微小的、略硬的凸起。
他心中一动,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粘合在一起的书页分开。一张被香烟熏得已经完全泛黄、从某张旧地图上撕下来的、巴掌大小的纸片,赫然出现在眼前。
这张纸片,显然是孟广义在很多年前,就特意夹在这里的。
纸片上,并没有详细的地图,只用毛笔,简单地勾勒出了一座山脉的走向。而在山脉的最高峰处,用一个红色的圈,做了个重点标记。
标记的位置,指向了胶东半岛的腹地,栖霞市境内的一座名为“铁刹顶”的山脉。
而在标记的旁边,恩师用朱砂笔,写下了两个极小的、却力透纸背的字:
“归藏”。
林岳的心,猛地跳动了一下。
铁刹顶,这个地名他有所耳闻,是胶东地区道教,尤其是全真教的重要发源地之一,自古以来山中道观林立,是寻仙问道之人的隐修之地。
而“归藏”,其意更是深远。它既是我国上古《易经》三圣典之一,以“坤”卦为首,讲求万物皆“归藏”于地;而在道家的思想里,这个词,更多的是代表着一种“归隐潜藏”、“与世隔绝”的至高境界。
线索,在这里,终于清晰了。
大师兄龙五,就在铁刹顶的某处,过着“归藏”般的生活。
林岳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珍贵的纸片重新夹回笔记,然后将笔记贴身收好。他知道,这次寻找大师兄的旅程,就像是在进行一次没有任何罗盘和信物的“寻龙点穴”。他手上没有任何可以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唯一能依靠的,就是他作为孟广义亲传弟子的这份“传承”本身,以及……师兄弟之间那份或许早已淡薄、却无法割裂的血脉渊源。
客车已经驶入了山区,窗外的景色,变得愈发苍茫。连绵不绝的青色山脉,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如同巨龙的脊背,盘亘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林岳望着窗外那片充满了未知与神秘的世界,心中清楚,他的这次“寻亲”之旅,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平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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