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之际，皇宫朱雀门外，黑压压跪伏着一片身着朝服的臣工，连绵数丈的队列几乎堵死宫门通路。
从鬓发霜白、紧握笏板指节泛白的三公九卿，到脊背挺直、眼眶刻意揉得通红的青年御史，尽皆身着丧服般的素色朝服，头顶三尺白巾，俯首帖耳间宛若奔丧孝子，呜咽声此起彼伏。
他们在哭——哭声或嘶哑或凄厉，刻意放大的悲戚顺着晨风飘入宫墙深处，裹挟着若有似无的控诉之意。
哭太上皇“幽居深宫、境遇凄凉”，哭大宋朝纲“纲纪崩坏、沦丧无度”，字字句句都似在叩问皇权得失。
然御驾之上的赵桓，目光如炬，早已从他们刻意放大的悲恸神情下，窥得一闪而过的幸灾乐祸，辨出呜咽声里潜藏的阴谋得逞之快意。
这些人，皆是推行新法以来利益受损的旧勋贵与保守派。他们不敢公然以刀兵相抗，便搬出“孝道”这面横贯千年的道德大旗——既冠冕堂皇，又无懈可击，足以堵天下悠悠之口。
他们要借朝野舆论裹挟人心，以儒家伦理道德施压，将他这位锐意改革的帝王活活压垮，逼其收回新政成命！
“陛下，这……”宰辅李纲快步上前，袍角扫过阶前青石，望着眼前“伏阙哭谏”的阵仗，亦觉头皮发麻。法不责众的道理他岂能不知，更何况这群人占着“忠孝”名头，处置起来棘手至极。
“令他们跪着。”
赵桓翻身下马，玄色龙袍在晨风中漾开冷冽弧线，声音平静无波，却透着彻骨寒意。他连眼角余光都未分给宫门外的“哭丧之众”，足尖踩着丹陛石阶，径直向金銮殿走去。
“传朕旨意！”行至殿门处，他忽驻足转身，声音透过内侍传报响彻宫闱。
“一个时辰后，于金銮殿召开大朝会！”
“所有在京六品以上官员，无论文职武职，有一算一，务必准时到场！”
“若有托故不至者，以谋逆论处，抄家问斩！”
冰冷旨意如惊雷炸响，宫门外哭声骤然卡顿，此起彼伏的呜咽声瞬间弱了大半，不少人悄悄抬首，眼中满是惊愕与慌乱。
一个时辰后，金銮殿内烛火摇曳，龙涎香烟气凝滞，气氛压抑得几乎能滴出水来。赵桓端坐九龙宝座，玄色冕旒垂落的珠串遮去眉眼，仅留下颌紧抿的冷硬线条，面无表情地望着下方那群方才还在宫门外“陈情”的臣子。
“朕听闻，太上皇近日身体抱恙，精神不奕？”良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平淡得似在询问寻常家事。
话音刚落，一名须发皆白的老御史踉跄出列，扑倒在金砖地面，额头重重磕出闷响，声泪俱下：“陛下！太上皇非是寻常抱恙，乃是忧思成疾的心病啊！他老人家一生操劳社稷、心系万民，晚年更禅位于陛下以安社稷，如今却落得幽禁深宫、不见天日的下场！这般境遇，天理何在？人伦何在啊！”
“说得好。”赵桓竟微微颔首，似认同其言，随即不着痕迹地向身旁侍立的内侍省总管郑知常递了个眼色。
郑知常心领神会，当即展开手中捧着的明黄绫缎——绫缎边角绣着繁复云龙纹，正是数月前宋徽宗亲笔所书的“罪己诏”！
“朕，也觉得太上皇有心疾。”赵桓声音陡然拔高，冕旒珠串碰撞间发出清脆声响，“故而，朕今日要做一事——将太上皇亲笔所书罪己诏昭告天下！让天下万民睁大眼睛看看，朕的父亲，这位前皇帝，究竟犯下了哪些滔天大错！”
什么？！殿内众臣无不愕然，不少人惊得后退半步，脸上血色瞬间褪尽！他们本以为陛下会将这份足以动摇国本的罪己诏死死藏起，甚至销毁殆尽，未曾想他竟要如此大张旗鼓地主动公之于众？
“念！”赵桓声音不带一丝温度，掷地有声。
随着他一声令下，郑知常清了清嗓子，以尖细却异常清晰的嗓音宣读起来。从“宠信蔡京、童贯等六贼，败坏朝纲”到“横征暴敛搜刮花石纲，致民怨沸腾”，从“轻启海上之盟引狼入室”到“临阵脱逃弃守太原重镇”，一桩桩、一件件将大宋拖入靖康之耻深渊的罪过，被赤裸裸晾晒在众臣面前，每一字都如重锤砸在人心上！
郑知常宣读完最后一字，手中黄绫缓缓垂下，整个大殿鸦雀无声，连烛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赵桓缓缓起身，玄色龙袍拖曳在金砖地面，发出沙沙声响：“诸位爱卿，方才内容，都听清了？”
“太上皇确有罪过！罪在祸国殃民，罪在误国误民！他上愧对列祖列宗打下的江山，下愧对天下亿万苍生！”他声音字字铿锵，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桓走下龙椅，一步步迈向那群目瞪口呆、身形僵立的大臣，冕旒珠串随步伐轻晃：“方才你们哭哭啼啼，说朕不孝？今日朕便告诉你们，何为天下间最大之‘孝’！”
“若只是一味愚孝，眼睁睁看着生父将祖宗百年基业败得一干二净，任由他被后世万民唾骂、遗臭万年而不加阻止，这叫孝吗？”他猛地提高音量，目光扫过众人惨白脸庞。
“不！”赵桓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殿内梁柱嗡嗡作响，震得每人耳膜颤抖，“将他从那足以亡国的错误位子上拉下来！替他收拾好这满目疮痍的破碎江山！替他击退虎视眈眈的强敌，收复失地，洗刷掉他带给这个国家的所有耻辱！这，才是对列祖列宗负责，对天下苍生负责，亦是对他负责的最大之孝！”
“朕软禁太上皇于龙德宫，非为贪图一己之权！实为保全他作为‘太上皇’的最后一丝体面与尊严，不让他亲眼看着自己一手造成的乱局继续恶化！”
“朕力排众议北伐金国，纵使战场之上尸山血海、生灵涂炭，非为贪图一己之功！实为洗刷我赵氏皇族在‘靖康之耻’中蒙受的奇耻大辱，为天下百姓争一个国泰民安！”
“朕！赵桓！今日在此立誓——必荡平金寇、还我河山！必重整朝纲、还民安乐！朕，才是这天下间最大的孝子！”
话音落下，金銮殿内落针可闻，连呼吸声都变得小心翼翼。那群原本欲以“孝道”为武器攻讦他的文官，此刻个个面如死灰，瘫软在地，方才的嚣张气焰荡然无存。他们这才明白，自己那点拙劣的阴谋诡计，在这位年轻帝王的绝对实力与深远智谋面前，是何等可笑、何等不堪一击！赵桓竟以这般石破天惊的方式夺过话语主动权，将自己从“不孝子”的骂名中彻底挣脱，重塑为“为父雪耻、为国尽忠”的伟大继承者！
“现在，”赵桓目光如利剑扫过殿内每一人，带着彻骨寒意，“谁还觉得，朕不孝？”
殿内死寂一片，无人敢言，无人敢抬头与他对视。
“很好。”赵桓嘴角勾起冷冽弧度，转身向殿外走去，“郑知常，摆驾龙德宫。朕倒要去见见，朕的这位……‘忧国忧民’的好父亲，究竟在忧思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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