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尘牙关咬得死紧，冷气顺着牙缝往里钻。他看见程大夫的手从土里拔出来，暗红色的土屑粘在指缝里，被老头儿缓慢而用力地捻掉。那动作牧尘熟悉——程大夫每次捻银针前，也这样。
“都别慌！”村长炸雷似的声音响起来，压过了那越来越近的“沙沙”声。他身上也换了装束，一件没了半边袖子的旧皮甲套在粗壮身板上，手里攥着根生锈的铁矛。“挤一堆找死吗？散开！会两下子的往前站！婆娘娃娃往后退！”
人群被吼得醒过神，开始混乱地挪动。向猛啐了口唾沫，把手里那根尖头木桩子往地上一顿，木桩子插进暗红硬土寸许，他膀子一较劲，又拔出来，带起一蓬土腥子。 “怕个鸟！就当打野猪了！”
他站到了最前头，破皮甲勒出的肌肉块子一鼓一鼓。
牧尘被向奶奶一把拽到身后。“尘娃，跟着奶奶，别往前凑！”向奶奶的声音发着颤，手却铁箍似的紧。牧尘挣了一下，没挣开，只觉怀里的碎片又轻轻一烫。他抬眼，越过攒动的人头和向猛宽阔的背影，死死盯着雾气中那座红光隐现的高台。
鼓声更近了。
地平线上那片“黑潮”露出了清晰的轮廓。确实是“兵”，但走近了看，越发不像活物。它们的甲胄是凝固的、污浊的黑色，像刷了层劣质油漆，关节处僵直，动作整齐得诡异。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模糊的阴影，偶尔有暗红色的光点在阴影深处一闪而过。
它们不喊，不叫，只是沉默地推进，手里的矛尖和刀锋在暗红天光下，泛着同样污浊的冷光。
“这……这咋打？”一个后生声音都变了调，手里的木棍在抖。
“打脑袋！打关节！”向猛吼着，他打过猎，知道要害。“就当是木头桩子！”
黑潮的第一线，撞上了村民仓促间组成的、歪歪扭扭的防线。
没有预想中的金铁交鸣。向猛那根尖头木桩子，狠狠捅进一个“黑兵”的胸口。没有血，只有一种闷哑的、像捅破厚皮革的声音。
那“黑兵”晃了晃，动作顿了一瞬，胸口破开的地方涌出一股粘稠的、沥青似的黑气，腥臭扑鼻。但它没倒，手里的锈刀依然劈了下来。
向猛侧身躲开，刀锋擦着他破皮甲的边缘划过，带起几缕断裂的皮绳。“他娘的！”他骂了一句，手腕一翻，木桩子横扫，重重砸在那“黑兵”的脖子上。又是闷响，脖子歪向一边，黑气直冒，可它还是站着，只是动作更慢了。
旁边传来惨叫。一个村民的木叉被“黑兵”的锈刀砍断，刀锋顺势划开了他的胳膊。伤口不深，但流出的血颜色暗沉，伤口周围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灰、发僵。那村民捂着胳膊踉跄后退，脸上血色唰地褪尽。
“不能受伤！”程大夫的声音嘶哑地喊道，他背着药箱，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根削尖的粗树枝，“那黑气沾身，吸人气力！”
恐慌加剧。村民们手里的农具、木棍，打在“黑兵”身上效果甚微，反而自己这边不断有人受伤，退下来的人脸色迅速灰败，蜷缩在地上喘着粗气。
防线在后退，被压缩。
牧尘看着一个“黑兵”突破了缺口，直奔女人孩子堆来。向奶奶把他往后一推，自己却弯腰捡起地上一块暗红色的硬土块，死死攥着，挡在了前面。她个子矮小，背却挺得笔直，花白的头发在暗红天光下像一簇摇摇欲坠的枯草。
那“黑兵”的锈刀举起——
“砰！”
一块更大的石头，从斜里飞来，精准地砸在“黑兵”没有五官的“脸”上。是程大夫扔的。他扔得很准，力道也不小，那“黑兵”被打得头一偏，动作停滞。
向奶奶趁机，把手里的土块狠狠砸过去，砸在它持刀的手腕上。土块碎了，“黑兵”的手晃了晃。
就这么一耽搁，旁边一个红了眼的汉子扑上来，用一截断裂的粗树枝，死命抵住了“黑兵”的脖子，把它往后推。
防线堪堪稳住，但谁都看得出，撑不了多久。这些“黑兵”打不死，伤不了根本，而村民每受伤一次，气力就弱一分。那高台上飘来的虞姬唱腔，哀婉依旧，却像无形的绳索，越收越紧。
牧尘胸口憋得发痛。碎片在怀里持续散发着温热，像在催促什么。他猛地挣开向奶奶的手。
“尘娃！”
牧尘没回头，几步冲到程大夫身边。“师父！它们……它们不是活的！是那东西用‘戏’和死气弄出来的！”他指着远处高台，“光打它们没用！”
程大夫额头见汗，树枝做的“矛”尖上沾着污浊的黑气。“我知道！”他喘着气，“可破不了这‘戏局’，就出不去！得找到……”他目光扫过混乱的战场，扫过每一个穿着古装、面目惊惶的村民，“得找到向建军！他是引子！只有他能破这‘虞姬’的执念！”
向建军！
牧尘心头一震。从被拉进这鬼地方，他就没看见向建军！他在哪儿？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目光像梳子一样扫过战场。没有。前排搏杀的人群里没有，中间受伤呻吟的人群里没有，后面惊恐缩着的女人孩子堆里……也没有。
不在战场上。
那会在哪儿？
牧尘猛地抬头，再次望向雾气中央那座红光高台。台下的“战场”杀声（主要是村民的呼喝和惨叫）震天，台上那“霸王”和“虞姬”，却依然只是两道凝固的影子，仿佛台下的一切生死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沉浸在自己的生离死别里。
不对。
牧尘的目光，顺着高台往下移。
高台并非直接矗立在平地上，其底部隐没在更浓的雾气中。而在那雾气与暗红色大地交界的地方，似乎……有一条颜色更深沉的带子，蜿蜒着，像是一条河。
乌江。
戏文里的乌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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