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眼。
向奶奶挪到河滩边时,脚下的泥土还留着几个小小的、凌乱的脚印。大人的鞋印里,夹着牧尘那双旧布鞋浅浅的凹痕。她弯腰,捡起那枚铜钱。
铜钱冰凉,边缘硌手。
上面刻着的“太平通宝”四个字,此刻看起来像个讽刺。
她用袖子擦去铜钱上的露水和湿泥,擦得很慢,很用力,指节都泛白了。然后,她把它紧紧攥在手心,几乎要嵌进掌心的纹路里。
她没有喊,也没有哭。只是转过身,脊背佝偻得像被什么重物压着,一步一步,踩着来时的脚印,往回走。每一步都沉甸甸的。
程大夫是被急促的拍门声惊醒的。
门一开,向奶奶站在外面。
天光把她花白的头发染上一层惨淡的灰白。
她脸上没有什么激烈的表情,甚至比平时更平静些,但那双眼睛,深得看不见底。
“尘娃……没回来。”她声音干涩,摊开手,掌心躺着那枚湿漉漉的铜钱。
程大夫的心猛地一沉,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接过铜钱,冰凉刺骨。“河边……就这个?”
向奶奶点头,嘴唇抿得死紧。
程大夫抓起药箱和外套,几乎是冲向河边。向奶奶踉跄却固执地跟在后面。
河滩上,晨雾将散未散。
程大夫扑到牧尘最后坐过的石头边。
他没有用手,而是从药箱里捏出一小撮特制的“净尘香灰”,轻轻洒在脚印和周围的泥土上。香灰落下,没有异常飞扬,但在几个脚印的边缘,香灰颜色微微发暗,像是被极淡的、不属于阳世的水汽浸过。
他又俯身,鼻翼微动,除了泥土河腥,隐约捕捉到一丝几乎消散的、混合着牧尘血气与某种空洞陈旧气息的味道——就像打开了一间百年未启、只剩灰尘的地窖。
“不是落水,也不是被强掳。”程大夫直起身,声音低沉,带着压抑的颤音,“是他自己……‘过’去了。用了他琢磨的法子,只是……”
他看着手中那枚仿佛吸走了所有晨光的铜钱,“他怕是……没给自己留回来的路。留下这个,是断念,也是怕带了不干净的东西牵连家里。”
向奶奶的身体晃了晃。
程大夫扶住她,感觉到老人全身的骨头都在细微地咯咯作响,像寒风中即将碎裂的枯枝,却倔强地没有倒下。
“他还能……”向奶奶问不下去,眼睛死死盯着程大夫。
程大夫避开她的目光,望向河水。朝阳在水面铺开的金色,此刻冰冷刺眼。“那孩子,心太重。他扛起的事,就没想过放下。这铜钱……是给我们看的,也是给‘那边’看的……一个了结。”
向奶奶闭上眼睛,两行浑浊的泪迅速被深如沟壑的皱纹吸干,没留下什么痕迹。她只是更紧地抱住怀里那件牧尘的旧外套,粗糙的手背青筋凸起。
消息在小小的向家村不胫而走,像一阵阴冷的风,钻过每条巷子。
“听说了吗?程大夫那小徒弟,尘娃,不见了!”
“河边就捡到个铜钱!他奶奶和程大夫找了一上午了!”
“唉,那孩子也是多灾多难,是不是又……冲撞了什么?”
“怕是凶多吉少哦……连程大夫都……”
议论声压得很低,眼神交换间是惋惜和更深的畏惧。
村长闻讯赶来,看着仿佛一夜之间被抽走了脊梁骨的向奶奶,和面色灰败、一言不发的程大夫,所有宽慰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能重重叹气,组织人手在附近象征性地搜寻,结果自是徒劳。
李国强也来了。
他捏着那枚铜钱,金属的冰凉直透心底。职业本能让他想起失踪案的程序,但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矿洞里诡异的绿光、消融的虫潮,和牧尘那双时而稚嫩时而苍茫的眼睛。
他清楚,这已非人力所能及。他只能涩声安抚,承诺会“留意”,但每个字都显得苍白无力。
向建军的母亲端来饭菜,热气腾腾,劝着向奶奶多少吃点。
向奶奶摇摇头,目光不知落在虚空何处。
她不再坐在门槛上,而是挪到了能看见村口和月牙河方向的窗边,抱着外套,背挺得笔直,却是一种僵硬的、仿佛一碰就会碎掉的笔直。
只有微微颤动的指尖,暴露着内心滔天的骇浪。
程大夫则把自己反锁在药房。
古籍摊了一地,他却一眼也看不进去。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枚铜钱,上面“太平”二字仿佛在无声嘲笑。
牧尘涉足的领域,是连这些故纸堆都语焉不详的禁忌。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这身医术,在真正的“失去”面前,如此无用。
暮色如墨,彻底吞没了天光。
向奶奶仍坐在窗边,怀里抱着外套,像一座渐渐风化的石像。程大夫熬的安神汤早已凉透,结了一层薄薄的膜。
村子里,灯火陆续亮起,炊烟带着饭香,夹杂着几声呵斥孩子回家的吆喝,寻常的夜晚依旧。
只是向家宅院和神木小屋所在的那一角,被一种沉重的、吸音的寂静笼罩,连狗都不愿靠近。
无人留意,村口老槐树投下的阴影,在今夜似乎格外浓稠,缓缓蠕动,如同拥有生命。
更无人察觉,月牙河平缓的流水声底下,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会偶尔泛起一丝极不协调的、仿佛信纸被小心展开又合拢的窸窣声,或是一声被水流碾得破碎的、少女般的、压抑的哽咽,转瞬即逝,让人疑心只是夜风的恶作剧。
程大夫站在冰冷的药房窗前,手中铜钱已被焐热,却驱不散心底的寒。
他知道,牧尘正在某个无法想象的维度跋涉。
那枚铜钱,不是路标,更像墓碑上剥落的一角。
而与此同时,在百里之外灯火通明的城市里,
而与此同时,在百里之外灯火通明的城市里,另一个孩子,刚刚结束他在实验小学的第一周。
实验小学的放学铃声清脆悠长。
牧晨背着崭新的、印有校徽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校门。阳光透过梧桐树叶洒下来,光影在他肩膀跳跃。他下意识地看向门口那棵大树——没有千柳的身影,她今天值日。
“牧晨!”一个同班的男孩跑过来,手里挥舞着新发的自然课材料,“你绿豆种下去没有?我的已经冒尖了!”
“我……我晚上就种。”牧晨回答,声音比刚开学时大了一点。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有个“留在乡下学本事”的哥哥,也没有人用那种混合着同情和疏远的眼神看他。他是新来的转校生牧晨,爸爸在工厂上班,妈妈摆摊,仅此而已。这种普通的、甚至有点不起眼的身份,反而让他感到一种陌生的轻松。
向志学今天特意请假早退,等在校门外。看到儿子出来,他立刻迎上去,接过书包:“怎么样?新学校还习惯吗?”
“嗯。”牧晨点点头,想了想又补充,“语文老师讲课有点快,数学还行。”
“慢慢来,不着急。”向志学揉揉他的头发,心里那块压了很久的石头,因为儿子顺利入学而稍稍松动。苏建明办事很靠谱,牧晨不仅进了实验小学,还被分到一个据说班主任很负责的班级。他看着儿子日渐有了点血色的脸颊,觉得日子总算在往好的方向挪。
晚饭时,张秀做了牧晨爱吃的排骨。狭小的屋子里弥漫着肉香和米饭的热气。
“晨晨,多吃点。”张秀给儿子夹了最大的一块,语气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和补偿,“学习费脑子。”
“妈,我们下周五开家长会。”牧晨扒着饭,小声说。
张秀和向志学对视一眼。“我去。”向志学立刻说,“你妈看摊走不开。爸爸去。”
牧晨“嗯”了一声,没再说话。他想把上学的喜悦分享给哥哥。但昨天又去打电话,还是爸爸硬拉他去的,结果没打通。
后来爸爸说,村长说哥哥跟着程爷爷进山采药去了。奶奶身体也挺好,让他们别担心。
他信了。
因为爸爸说这话时,妈妈没有反驳,只是低头用力擦着桌子。
而且,他现在有自然课的绿豆要种,有新的数学题要琢磨,还要适应新学校。
哥哥在远方“学本事”,虽然想,但好像……也没有那么非要立刻听到声音不可了。那种尖锐的、被抛弃的疼痛,被日常的细沙慢慢掩埋,变成心底一块不敢用力碰触的硬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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