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尘感觉自己在被抽丝剥茧。
那股无形力量拖拽着他穿过通道时,他清晰地感觉到某些东西正在从灵魂深处被剥离——不是疼痛,是更细微、更彻底的东西。
像是有人用极薄的刀片,贴着记忆的纹理一层层刮削,把黏附其上的色彩、温度、声音、气息,一点点刮下来。
噗。
他穿过了某种柔软的界面,像破开一层湿冷的胎衣。
双脚落地时出奇地稳,仿佛有某种机械般的精确度将他“放置”在这里。
牧尘踉跄一步站稳,脑子里那些被刮削的碎片还在嗡嗡作响。
他按住额头,深吸一口气,像收拢一把散落的珠子,把飘散的感官一点点拽回身体。眼皮终于听使唤地抬起——
然后他看见了。
这里的光源来自下方。
脚下踩着的不是地面——至少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地面。那是一层半透明的、微微发着冷白色光的基底,像是凝固的光液。
透过这层基底向下看,能看到无数细密的银灰色雾气在缓慢流动,如同地底流淌的河。
那些雾气没有形状,没有起伏,只是恒常地、均匀地流动着,散发着那种冷漠均匀的光。
而“天空”——如果这令人窒息的上方还能称之为天的话——是更厚重的、仿佛凝固的铅灰色,低低地碾压下来, 像一堵无限延伸的、正在缓缓合拢的墙压在头顶。
在那片灰色中,悬浮着星星点点、颜色各异的结晶体。
牧尘眯起眼细看。
那些晶体形状各异:有的棱角分明如匕首,有的浑圆如泪珠,有的扭曲成难以理解的几何形状。
它们缓慢旋转,彼此间保持着诡异的精确距离。
每个晶体都散发着独特的光芒——暗红色的、冰蓝色的、惨绿色的、枯黄色的……但这些光正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褪色。
他亲眼看见,左上方一颗原本闪烁着温暖橘色光芒的菱形晶体,边缘开始泛起灰白,那橘色像被水洗掉的颜料,一点点消退,最后整颗晶体变成了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彻底融入背景。
不是暗,是“无”。
是一种把所有属性、所有差异、所有存在感都抽走、抹平的、终极的“无”。
他猛地低头看自己。
心口像被冰水浇透。
他左臂袖口那片洗得发白的藏青色,正在‘消失’。
不是褪色,是构成‘颜色’这个概念本身的东西,正从布料里被抽离——先是饱和度,然后是色相,最后连‘这是一块布’的纹理质感都开始模糊,像被一块无形的橡皮,从边缘向中心,匀速而残酷地擦除。
死寂的灰白正取而代之,已经漫过手肘。
牧尘牙齿咬得咯咯响,一股从骨髓深处渗出的寒意攫住了他。
剥离。转化。
邮差嘶哑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这里不是“遗忘”,是分解。
是把一个人所有独特的存在,拆解成最原始的零件,打散、重组,变成别的什么东西。
他不敢去想这灰白再往上蔓延会失去什么——也许是“奔跑”的感觉,也许是“恐惧”的认知,也许是关于奶奶手掌温度的触觉记忆……
走。快走。必须走!
他强迫自己把目光从袖口撕开,环顾四周。
视野里全是那层发光基底和顶上那片正在褪色的“星空”。
没有路,没有方向,没有任何可供辨认的地标。寂静压得人耳膜发胀——这里连气流声都没有,只有一种低频的、几乎察觉不到的嗡鸣,像是机器待机时的噪音。
唯一的“路标”,在他怀里。
牧尘几乎是颤抖着将手伸进衣襟。指尖触到那封残信的瞬间,一种针扎般的、带着锈味的‘冷’钻入血管——和井里那种抹杀一切的“空冷”截然不同。
这是有重量的冷,是沉淀了百年的悲恸凝固成的实体寒意,固执地抵抗着周遭的同化。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取出,捧在手心。
信纸在这里显得更加脆弱,纸页边缘正在微微卷曲,仿佛随时会化作飞灰。上面娟秀的字迹也有些模糊了,像是隔着毛玻璃在看。
牧尘闭上眼。
他不再看这片光怪陆离的分解之地,把全部心神沉入手心这方寸之间。
去感受纸张粗糙的纤维——那是百年前某个南方小镇手工造纸的质感,苏婉也许曾用指尖摩挲过它。
去嗅那若有若无的墨香——不是现代墨水的化学味,是松烟墨混着胶质,带着植物燃烧后的焦苦气。
去听那些字迹无声的呐喊——“砚青吾兄亲鉴”六个字,每一笔都像是用尽力气刻下去的,墨迹里混着眼泪,所以有些笔画会微微晕开。
还有更深处的东西。
牧尘的呼吸渐渐放缓。神树心碎片在胸口微微发烫,某种感知被放大了。
他“看见”了——不是用眼睛。
在那封信的纸张纤维深处,在每一滴干涸的墨迹里,蛰伏着无数细密如蛛网的情感脉络。
那是百年等待熬煮出的汁液,是绝望反复发酵后的沉淀物,是执念在漫长孤寂中自我缠绕结成的茧。
它们正在被井的力量侵蚀。
那些细密的脉络正在一根根断裂、溶解,化作无形的粒子飘散。
信本身的“存在”正在被分解——不仅是纸和墨,更是其中承载的百年悲恸,都在被井当作原料,准备投入那个巨大的转化熔炉。
“不能……不能在这里散掉……”牧尘咬紧牙关,额头渗出冷汗。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神树心碎片的力量——那股温润的、带着月华与月晦两位姑姑气息的生机之力——小心翼翼地渡入信纸。
不是为了修复,而是为了加固,为了在那片正在崩溃的情感脉络外围,织一层薄薄的保护膜。
就在这时,他‘听’见了——不是耳朵,是捧着信的掌心骨膜传来的、一声极细微的‘嗡’鸣。
信纸本身没动。动的是里面那些被他力量浸染的情感脉络——它们忽然像一巢被火光照亮的冰蛛,所有的丝线在同一刹那绷紧、震颤,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深渊的方向。
一缕微弱的、与周遭一切冷光截然不同的乳白色光晕,从信纸那道撕裂的伤口处艰难地渗透出来。
那光太弱了,弱得像风中残烛。但它有一种固执的指向性——不像井里的光那样均匀散漫,而是死死地、不顾一切地朝着某个特定方向延伸,仿佛一根被拉直的丝线。
丝线的另一端,没入这片分解之地的深处。
牧尘睁开眼睛,死死盯住那缕光晕指向的方向。那里看起来和其他地方毫无区别——同样的发光基底,同样的褪色星空,同样的死寂。
但信的“线”就指向那里。
陈砚青……就在那个方向。
喜欢向光而生,向尘而安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向光而生,向尘而安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