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巨大的洼地出现在视野尽头。
那洼地深不见底,底部不是发光的基底,而是纯粹的黑暗——不是颜色的黑,是连“存在”本身都被抽空的虚无。
而在那片黑暗的边缘,基底的材质开始变得古怪:不再是半透明的光液,而是呈现出一种浑浊的、仿佛掺了杂质的质感。
那些“杂质”是各种颜色的细微结晶碎屑,混合在基底材料里,让那一整片区域看起来像是打翻了颜料盘又胡乱搅拌后的污浊泥潭。
更诡异的是,那片区域的“星空”也与众不同——上方的晶体不再均匀分布,而是聚集成一团,彼此间靠得很近,几乎要碰在一起。
那些晶体也不再是规则的形状,而是扭曲、畸形,像是许多不同结晶强行糅合在一起的失败品。
乳白色的光晕,笔直地指向那片浑浊区域的中心。
牧尘的心沉了下去。
陈砚青的残念,就在那里——在那片井的转化过程出了“问题”的区域,在一片混沌与污染之中。
他停下脚步,剧烈喘息。
袖口的灰白已经蔓延到肩膀。左半边身子的藏青色,只剩下领口一小圈。
而更可怕的是,他刚刚被“恨”之结晶引爆的、关于母亲的所有剧烈情感——那股混合着爱、怨、委屈的滚烫泥沼——此刻正在急速“降温”、“褪色”。
他仍然记得那些事,记得母亲的脸,记得争吵的语句,但附着其上的所有情感色彩、所有切肤的痛与盼,都像退潮般飞快地流走,只剩下干巴巴的事实轮廓。
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被水浸泡,所有的颜料都化开、流走,最后只留下一张模糊的、只有线条的纸。
时间不多了。 井正在加速分解他“感受”的能力。
牧尘看着前方那片混沌的洼地,又低头看了看手中那封正在被井的力量持续侵蚀的信。
信纸边缘,又有一小块化作了飞灰。
他一咬牙,将剩余的神树心力量毫无保留地注入信纸。
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燃烧——将苏婉百年执念中蕴含的所有情感能量,在这一刻彻底点燃、释放,化作最后也是最强烈的指引!
信纸在他掌心骤然亮起!
不是乳白色的微光,而是炽烈的、近乎刺眼的纯白光芒!那光芒中,无数细密的情感脉络疯狂舞动,发出无声的尖啸。
百年等待、未寄出的思念、投河前最后一滴泪水中蕴含的不甘……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燃烧成一根通天彻地的光柱!
光柱穿透浑浊的基底,笔直射向洼地中心!
与此同时,整个遗忘之井被彻底惊动了。
基底剧烈震颤,无数银灰色雾气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头顶那片畸形结晶群轰然炸开,化作漫天尖锐的碎片,暴雨般倾泻而下!更深处,那片黑暗的虚无开始扩张,像一张巨口,要将闯入者连同那片“故障区域”一起吞噬!
牧尘在光柱的指引下,朝着洼地中心发足狂奔!
每跑一步,身上的颜色就褪去一分。
每跑一步,记忆里就有一块情感的温度被彻底抽走。
但他没有停。
因为在那片混沌区域的中心,在无数畸形结晶与污浊基质的包裹中,他“看见”了——
一团微弱得几乎要熄灭的、淡青色的光晕。
那光晕的形状,依稀是个人形。
它蜷缩着,颤抖着,正在被周围的浑浊物质缓慢吞噬。而在它核心处,一点微弱但执拗的意念,正与牧尘手中燃烧的信,产生着跨越百年的、悲恸的共鸣。
陈砚青。
牧尘用尽最后力气,将手中那团燃烧的纯白光芒,朝着那团淡青色光晕,狠狠投掷过去!
“苏婉姐姐的信——!!”
吼声在死寂的空间里炸开,又被更庞大的噪音吞没。
纯白撞上淡青的刹那,没有声音。
或者说,声音来得太迟——先看见的是那片区域的光线猛地往内一收, 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嘬了一口。
紧接着才是“嗤啦”一声,又薄又利, 像撕开一大匹冻硬了的绸子。
牧尘感觉有只无形的手,摁着他胸口,把他整个人往后掼。
他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后背就砸在那种软中带硬的基底上,弹了弹, 又摔实了。
喉咙一甜,他张嘴想咳,呛出来的却是一股带着铁锈味的、温乎乎的东西, 沿着下巴往下淌。
他没管,用胳膊肘撑着,支起上半身,抬头看。
撞中心那儿,一团乱。
那点原本细细的乳白色光晕,这会儿像是烧红了的铁水,死死咬在淡青光团上,边沿“滋滋”地冒着看不见的烟。
淡青光团被烫得直哆嗦, 像块掉进开水里的猪油,表面咕嘟咕嘟鼓起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泡,每个泡里都映出张人脸——有的眉眼清朗,有的阴郁孤僻,有的痛苦得龇牙咧嘴——人脸刚成形就啪一声碎掉,另一个泡又鼓起来。
牧尘怀里那封残信,纸页抖得跟打摆子似的,哗啦啦响。
冰凉的感觉从指尖往胳膊上爬,冻得他指节发僵。他好像听见有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哭,又好像没有,只有一种钻心的、空落落的疼, 从骨头缝里往外渗。
就在这时——
“呃呃……啊啊啊——!!!”
一声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嚎叫,从光团最深处炸了出来。声音又尖又哑, 像被踩住脖子的野猫在石头上磨爪子。
淡青光团猛地一缩,缩得只剩个拳头大,紧接着又像吹气似的膨胀开,显出个人形来。
瘦,瘦得厉害,肩膀塌着,脖子伸得老长,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常年不见太阳的、蔫了吧唧的灰败。
可他那双眼睛——如果能称之为眼睛的话——里头烧着两团混乱的火,又慌又怕,像是半夜做噩梦被吓醒的小孩,分不清梦里梦外。
他两只手掐着自己太阳穴,指甲(或者说魂体的边缘)抠进去,喉咙里嗬嗬地响,像破风箱在拉。
“不……不是我……”他摇着头,语无伦次,“我是陈砚青……我是……不!不对!” 后面几个字是吼出来的,声音劈了叉。
话匣子一开,就关不上了。零碎的词句、画面、带着霉味的记忆,倒豆子似的往外泼:
“……算命的说……命硬……克亲……”
“……老宅……西厢房……冷……只有墙上的影子陪我说话……”
“……王伯也死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像看一块烂肉……”
“……凭什么……他什么都有……砚青……砚峰……我就只配是他名字后头一座见不得光的山?”
“……那年雪真大啊……我以为我要冻死在外头了……是她……那个卖绣品的姑娘……她递过来的铜钱……手心是烫的……”
“……可她后来……为什么……为什么只对着他笑?!”
“……是我……那天晚上……”他声音陡地压下去,变得又轻又毒,像小孩躲在被窝里诅咒。
“……是我骗他……说爹在前厅急找……他去了……我……我没想害她真的这么傻……我……我就是不想让她去见他……就想让他们也见不成……一次……就一次……”
他魂体抖得更厉害了,淡青的光芒急闪,边沿窜出几缕细细的、黑色的火星子。
“……我没……没想到她直接跳了河……”这话轻得几乎听不见,可他整个人都蜷了起来,像被这句话烫着了。
“……他回来……找不着人……就病了……一天天瘦下去……眼里的光灭了……他们都说他是伤心……只有我知道……是我……是我把他支开的……”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
最后这声嘶吼,扯破了他最后一点伪装,也扯碎了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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