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一年一度的中秋节要到了。
向志学提前捎信回来,说中秋这天会带着妻儿一起回来。信纸上的字迹工整,透着盼团圆的喜气,可捏着信的向奶奶,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地坠着。
她发愁。
愁的不是准备饭菜,而是怎么跟儿子开口。
牧尘没有去镇上读书,一个人住进了神木底下那座孤零零的小屋——这事儿怎么瞒?
还有这大半年村里发生的桩桩件件,邪门得让人夜里都不敢细想,德华、向强的惨状,建军中邪时全村人那鬼哭狼嚎的唱戏声,星辉石失窃的蹊跷……这些,要不要说?
又从何说起?
更要紧的,是那个媳妇,张秀。
向奶奶眼前又闪过家属区里那一幕,自己情急之下甩出去的那巴掌,和媳妇当时煞白的脸、咬着唇低下头认错的模样。
认错是认了,可自己这当婆婆的太了解她了。这姑娘,骨头里就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执拗和委屈劲儿。
上次回来,嘴上说着关切的话,看着是有点心虚,有点愧,可那神情底下,那份“我其实也不容易”的味道,向老太太活了大几十年,一眼就能瞧出来。
时间一久,那份自觉的“委屈”压过了短暂的“愧疚”,她那犟筋肯定又会冒头,觉得天底下谁都对不起她。
其实啊,打从第一眼见这姑娘,向奶奶心里就不太得劲儿。那眼神,那做派,总隔着一层,不是敞亮人。
她自己性子直,有一说一,不爱跟这样心思弯弯绕绕的人处。
要不是当年她生了牧尘牧晨这对双棒,实在抓瞎忙不过来,自己也不会硬着头皮过去帮忙。
结果呢?去了像是给自己找了个需要小心供着的“主”,得揣摩她的脸色,得照顾她的情绪,明明是自己出力帮忙,倒像欠了她什么。
这感觉,憋屈。跟自己风风火火、直来直往了大半辈子的性子,拧着。
要不是后来她偏心偏得没了边,对牧尘那些话那些事做得越来越过分,戳到了当奶奶的心尖子上,自己也不会在气头上,失了分寸给了那一巴掌。
打是打了,可这疙瘩,算是系死了。
越想,心里越像塞了一团乱麻,理不清,摘不净。连带着收拾屋子的动作都带上了焦躁的劲儿。
程大夫偶尔过来送药,瞧见她眉间化不开的结,也只是摇摇头,叹一句:“还是我这孤老头子清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省了多少烦心。”
这话听着是自嘲,却也像根小针,轻轻扎了向奶奶一下。是啊,清静是清静了,可这为人父母、牵肠挂肚的滋味,又如何能真正“清静”得了?
中秋这天,日头还没偏西,向志学就带着牧晨到了家。门一开,只有父子俩。
“娘,我们回来了!”向志学脸上堆着笑,把手里拎着的月饼、水果提高了些,“秀儿她……摊子上中秋生意太好,实在走不开,她也舍不得那份流水,说下次,下次一定挑个空回来。” 他话说得流畅,眼神却不自觉地往旁边飘了一下,手下意识摸了摸后脖颈。
向奶奶“嗯”了一声,没多问,弯腰去接孙子,心里却明镜似的。
赚钱是一部分,那媳妇心里别扭着,不想回来面对自己、面对牧尘这事儿,恐怕才是真的。
她心里反而松了半口气——不回来也好,有些话,有些事,少了她在场,或许反倒容易些。
“哥哥呢?”牧晨一进屋,乌溜溜的眼睛就四下找,没见到想见的人,立刻仰头问,“爸爸,奶奶,我哥哥呢?”
孩子这一问,像把钥匙,轻轻捅开了那扇艰难的门。
向奶奶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她看了一眼儿子,叹了口气,声音有些发涩:“你哥哥……他现在住在神木那边的小屋里。”
“神木小屋?”向志学脸上的笑顿时僵住,眉头拧成了疙瘩,“娘!牧尘他才多大?怎么能让他一个人住那儿?那地方……”
“唉——” 向奶奶长长地叹了口气,打断了他,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无奈,“志学,有些事……娘一直没敢告诉你。你不知道,这大半年,咱村里……不太平啊。发生了太多事,娘这心里憋着,都不知道该怎么跟你张嘴。”
她顿了顿,像是积蓄勇气,声音压得更低,却字字沉重:“他住那儿,是没法子的事。眼下看来,尘娃呆在那棵树下,反倒……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向志学的心猛地一沉,母亲的神色和语气,让他意识到事情远非自己想象的“孩子调皮住外面”那么简单。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干巴巴的:“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您别瞒我。”
向奶奶走到门口,往外看了看,又关严了堂屋的门,这才转过身,面对着满脸焦灼的儿子和懵懂望着自己的小孙子,用那种讲述极其隐秘、又极其恐怖之事时特有的、压抑而缓慢的语调,开始了叙述:
“你是不知道,现在村口那棵神木……它像是‘活’过来了……”
窗外的天色,在这沉重的叙述中,不知不觉暗了下来。中秋的圆月尚未升起,暮色如墨,悄然浸染了村庄。
而向志学脸上的血色,也随着母亲口中那一个个离奇惊悚的字眼,一点点褪尽,只剩下震惊过后的苍白与茫然。
他僵在原地,手里还攥着给母亲带的桂花糕,油纸都被捏得发皱。牧晨原本歪着头好奇听着,此刻也察觉到气氛不对,小手拽了拽父亲的衣角,小声问:“爸爸,哥哥…… 哥哥没事吧?”
向志学喉咙发紧,好半天才挤出一句,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娘,您…… 您说的是真的?德华和向强…… 被吸成人干?建军他……”
他不敢相信。
德华是从小一起玩到大的邻家小子,憨厚老实;向强虽然性子跳脱,却也是个鲜活的后生,怎么就成了母亲口中那般惨烈的模样?还有牧尘,他才七岁啊!一个刚要启蒙的孩子,怎么就成了什么 “神木守护者”?
向奶奶看着儿子骤变的脸色,眼底的忧愁更重了。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声音里带着疲惫:“我能拿这事骗你吗?那几天村里人心惶惶,祠堂的香烧断了三回,向太爷把族谱都翻出来了,才知道这神木是咱村的根,也是咱村的劫。”
她顿了顿,指着村尾的方向,声音压得更低:“你去看看就知道了。那枯树早不是以前的样子了,枝桠上长的是翡翠似的叶子,树下的草冬天都绿油油的。牧尘他…… 他住进去之后,夜里那些战歌声、鬼影才淡了些,程大夫说,他是神木认下的人,待在那儿,是护着他,也是护着全村。”
“护着?” 向志学猛地提高了声音,惊得院角的鸡扑棱着翅膀飞起来,“把一个七岁孩子扔在那邪门地方叫护着?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
话没说完,他就看见母亲眼里的红血丝,想起母亲这些日子独自扛着这些事,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回去,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蹲下身,把牧晨搂进怀里,孩子的小身子还在微微发抖,嘴里反复念叨:“我要找哥哥…… 我要见哥哥……”
“爹带你去。” 向志学咬着牙起身,目光死死盯住村尾的方向,“我倒要看看,那神木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敢困着我儿子!”
向奶奶想拦,却被他一个眼神止住。
她知道,这个儿子看着沉稳,骨子里的犟脾气和他爹一模一样,认定的事,十头牛都拉不回。
往村尾去的路不长,却走得格外艰难。
路边的庄稼地里,秋虫的鸣叫声都透着诡异的安静,偶尔有夜鸟从头顶掠过,惊起一阵落叶。越靠近神木,空气里的凉意越重,甚至能闻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檀香的气息。
远远地,就看见那棵曾经枯朽的老树,此刻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绿光,枝桠垂落如帘,树下那间破屋竟被修整过,窗纸上还透着昏黄的灯火。
一个瘦小的身影正坐在屋门口的石阶上,怀里捧着块黑石,月光落在他脸上,是超乎年龄的沉静。
“哥!” 牧晨挣脱向志学的手,哭喊着扑过去。
牧尘闻声抬头,看到父亲和弟弟,原本平静的眼里终于泛起波澜,他起身迎上去,黑石在掌心发烫,裂纹比之前更明显了。
向志学走到儿子面前,喉头滚动,想骂一句 “胡闹”,却在看清他眼底的红血丝和单薄的身影时,只化作了一个用力的拥抱:“跟爹回家。”
“回不去的,爸。” 牧尘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他摊开掌心,黑石上的星辉在月光下微弱闪烁,“它需要我,我也…… 不能走。”
向志学看着那块裂纹遍布的石头,看着儿子眼里的坚定,再回头望了望身后寂静的村庄,突然明白了母亲口中的 “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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