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德卡莱的月亮与提瓦特任何地方都不同。
它低垂在帕哈岛铁灰色的天空上,大得不合常理,表面流淌着青白色的冷光,像是某种巨大生物半睁的眼眸。月光洒在库瓦维基实验设计局棱角分明的机械建筑上,将齿轮、管道和观测台的轮廓切割成锐利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机油、低温金属和某种更难以名状的气息——据当地的霜月之子信徒说,那是“月亮呼出的寒气”。
空踩过结霜的钢板地面,每一步都发出空洞的回响。派蒙躲在他身后,只探出半个脑袋。
“我们真的……真的要进去吗?”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动这座沉睡的机械堡垒,“公子只说桑多涅大人在这里进行‘月光萃取实验’,可没说过她会愿意接见我们啊。”
“必须试试。”空握紧手中的剑,目光扫过那些在月光下泛着冷光的机械装置。大小不一的齿轮以违反重力的方式悬浮在空中缓慢旋转,粗大的管道沿着建筑外墙蜿蜒,偶尔喷出白色的蒸汽。这里是愚人众在挪德卡莱新设立的研究中枢,而根据公子达达利亚隐晦的提示,第七席执行官“木偶”桑多涅手中,或许有关于“月之力”与“跨越世界之边界”的关键线索。
而后者,正是空寻找妹妹荧至今收集到的最模糊也最可能的方向。
厚重的金属门无声滑开,没有守卫,没有询问。门后的空间比预想中更加广阔,也更加……诡异。那不是常规的实验室,而更像一个剧场——阶梯式的观察台呈半圆形下沉,中央是明亮的圆形平台,数十条机械臂从穹顶垂下,静止在半空,像某种节肢动物被定格在捕食的瞬间。
平台中央背对着他们站着一个身影。
娇小,穿着枫丹风格的黑白洋装,层层叠叠的蕾丝和绸缎在腰后系成夸张的蝴蝶结。深棕色长发梳成精致的双马尾,发尾用与服装同款的缎带扎起。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观察头顶那轮透过穹顶玻璃映入的挪德卡莱之月。
最引人注目的是她身旁那个巨大的机械造物——一个人形的、足有三层楼高的“木偶”,关节处裸露着精密的齿轮结构,胸口嵌着一颗缓慢脉动的青蓝色核心。它单膝跪地,一只巨大的机械手掌平摊在地面,正好成为少女立足的平台。
“擅自闯进他人的工作室,可不是什么礼貌的行为哦。”
声音很轻,带着某种机械般精确的甜腻。桑多涅没有回头,依然保持着仰头的姿势。空能看到她侧脸苍白的皮肤,和微微翘起的嘴角。
“抱歉打扰,桑多涅女士。”空上前一步,手依然按在剑柄上,“我是旅行者空,这位是派蒙。公子达达利亚建议我来——”
“我知道你是谁。”桑多涅终于转过身。
空第一次看清她的脸。精巧得像最高级的人偶,每一处轮廓都经过精心计算般的完美。虹膜是奇异的琥珀色,在实验室的人造光线下泛着非人的光泽。她双手交叠放在身前,戴着及肘的黑色蕾丝手套,指尖若有若无地轻点着手背。
“从世界之外漂流而来的旅行者,没有神之眼却能操纵诸元素,穿梭七国寻找失散的血亲。”她细数着,语气平静得像在读一份实验报告,“你在蒙德被称为‘荣誉骑士’,在璃月是‘绝云间归来之人’,在须弥是‘最初的贤者’……头衔真多呢。不过在这里,在挪德卡莱,你只是又一个被月光吸引而来的飞蛾而已。”
派蒙飞上前:“喂!你说话怎么这么不客气!我们是来谈正事的!”
“正事?”桑多涅歪了歪头,这个本应显得天真的动作由她做来却带着令人不安的刻意感,“是指你们想打听‘月之力’能否撕开世界边界的事?还是指……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帮助,找到你那位亲爱的妹妹?”
空瞳孔微缩。
“不用那么惊讶。”桑多涅从巨型木偶的手掌上轻盈跃下,落地时裙摆绽开又收拢,像一朵精确控制开合时间的机械花,“博士那个疯子把太多不该记录的东西写进了共享档案。你们兄妹的事,执行官级别都有权限调阅。只不过……”她缓步走近,高跟鞋踩在金属地面上发出规律而清脆的声响,“大多数人只当那是又一个‘异世界传说’,只有少数人意识到其中的价值。”
她在距离空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这个距离已经很近,近到空能看清她洋装领口繁复的蕾丝纹路,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混合了机油和冷香的气息。
“比如我。”桑多涅微笑起来,那笑容像是用尺子量过角度,“我认为你本身,就是一件极其有趣的研究样本。”
派蒙气得在空中跺脚:“空才不是样本!”
“哦?是吗?”桑多涅的视线终于从空脸上移开,瞥向派蒙,只一瞬,又落回空身上,“那你为什么要来这里?挪德卡莱的月亮确实藏着秘密,‘月矩力’也确实是一种古老的元素之力。但你以为,我会平白无故地把研究成果分享给一个陌生人?”
空直视她的眼睛:“你想要什么交换条件?”
桑多涅没有立刻回答。她绕着空缓缓走了一圈,目光像手术刀一样划过他的身体——从金色的短发,到握着剑柄的手,再到靴子沾染的雪泥。那视线让空感到某种被拆解分析的不适。
“你很紧张。”她停在空身侧,声音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响起,“肌肉紧绷,心跳加速,呼吸频率提升了百分之十七。是因为我,还是因为这座实验室?或者……是因为终于接近了寻找妹妹的线索,兴奋得难以自持?”
空猛地侧身拉开距离:“桑多涅女士——”
“叫我桑多涅就好。”她又露出那种精确计算的微笑,“毕竟,我们可能会相处很长一段时间呢。”
她拍了拍手。
实验室的灯光骤然变化,圆形平台四周升起淡蓝色的光幕,将三人与外界隔绝。空立刻尝试调动元素力,却发现风元素在体内滞涩难行——那些光幕在干扰元素流动。
“别白费力气了。”桑多涅走到一台控制终端前,纤细的手指在复杂的操作面板上快速敲击,“这是针对‘月矩力’特别设计的抑制场。在挪德卡莱,古老的月亮之力凌驾于七元素之上,而我很幸运地……破解了它的一部分规则。”
投影光屏在空气中展开,上面滚动着复杂的数据流和机械结构图。桑多涅调出一份档案,那是空的画像和密密麻麻的注释。
“看,我为你准备了专门的档案哦。”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孩子展示收藏品般的得意,“旅行者空,疑似来自‘世界之外’,体质特殊,能无媒介操控多种元素。曾与风神、岩神、雷神等多位神明直接接触并产生交互……真是令人羡慕的经历呢。”
空盯着光屏:“你调查我。”
“调查?不,我只是在‘了解’你。”桑多涅转过身,背靠操作台,双手向后撑着台面,“你知道吗?人偶师在制作最精美的人偶之前,必须彻底了解材料的每一处纹理、每一个特性。木头的硬度,关节的承重,颜料的附着力……差一点,作品就会不够完美。”
她的眼神变得幽深:“而你,空,你是我迄今为止见过最……有趣的‘材料’。”
派蒙飞到光幕前用力拍打:“放我们出去!你这个怪人!”
桑多涅像是才注意到派蒙的存在,轻轻“啊”了一声:“对了,还有你。会飞的小东西,似乎是旅行者的旅伴兼应急食品?不过在我的研究计划里,没有你的位置呢。”
她抬手在操作面板上轻点。
派蒙周围的空气突然扭曲,一个半透明的立方体凭空生成,将她困在其中。任她如何冲撞,立方体纹丝不动。
“派蒙!”空冲向立方体,却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弹开。他转身怒视桑多涅:“放开她!”
“放心,只是暂时隔离。”桑多涅缓步走近,“接下来的对话,我不希望被打扰。毕竟……”她在空面前停下,仰头看他。她的身高只到空的肩膀,但此刻散发的气势却像居高临下,“我们在讨论的,是你未来的归属问题。”
空的手按上剑柄,却发现连拔剑的力气都在流失——抑制场的效果在增强。
“归属?”他咬着牙问。
“是啊。”桑多涅伸出手,戴着黑色蕾丝手套的指尖轻触空的脸颊。那触感冰凉,透过手套的织物传来,“你一直在寻找归属,不是吗?寻找妹妹,寻找来处,寻找回家的路。但如果你所谓的‘家’已经回不去了呢?如果你的妹妹根本不想被你找到呢?”
“闭嘴。”空的声音低哑。
“博士的档案里有一些有趣的推测。”桑多涅的手指顺着空的脸颊轮廓下滑,停在下颌线,“你的妹妹荧,如今是深渊教团的‘公主殿下’吧?她领导着与你为敌的势力,一次次阻挠你的脚步。这真的只是被迫的吗?还是说……她其实已经选择了她的道路,而你,不过是被抛下的那一个?”
空猛地挥开她的手。
但桑多涅不以为意。她退后一步,双手交叠放回身前,恢复了那种精致人偶般的站姿:“愤怒了?真好。情绪反应也是重要的数据。那么,让我提出我的建议吧——”
她身后的光屏画面切换,展示出一具极其精密的机械结构图。那是一个人体的骨架,但每一根骨骼都被替换成泛着冷光的金属,关节处是层层嵌套的齿轮,胸腔内不是心脏,而是一颗青蓝色的核心。
“放弃寻找那个可能已经抛弃你的妹妹。”桑多涅的声音轻柔得像在哄孩子,“留在这里,成为我的‘作品’。我会为你制作一具完美的机械身躯,比血肉更坚固,比凡人更永恒。你会摆脱寻找的痛苦,摆脱被抛弃的恐惧……而我,会给你全新的意义。”
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你疯了。”
“疯?”桑多涅歪了歪头,“我只是在提供最优解。你看,你现在拥有的这具身体,会受伤,会疲惫,会衰老——如果时间够长的话。但机械不会。我可以让你永远保持在最完美的状态,永远不必担心失去。”
她的眼神变得狂热起来,那是空在她脸上看到的第一个真实的情绪波动。
“想想看,空。当血肉被精密机械取代,当脆弱的意志被永恒的程序加固,你就能超越凡人的局限。你可以真正地、彻底地属于某个地方——属于我。我会是你唯一的需要,你唯一的创造者,你唯一的……‘家人’。”
最后一个词她说得极轻,却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占有欲。
空终于明白了。
眼前这个看似精致柔弱的少女,这位愚人众第七席执行官“木偶”,她的“病”不在于疯狂,而在于一种极端理性下的扭曲。她把世界看作可拆解的机械,把生命看作可优化的程序,把情感看作可计算的数据。而在她的逻辑里,“将空改造成完美人偶并永远占有”这件事,与她修复一台损坏的发条玩具没有任何本质区别——都是为了达到“完美状态”。
“我拒绝。”空一字一句地说。
桑多涅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然后她笑了,这次的笑容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生动”,也更加令人不安。
“拒绝啊……”她轻声重复,“我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毕竟,珍贵的材料总是需要一些……处理工序。”
她抬手打了个响指。
穹顶垂下的机械臂突然活了过来,六条机械臂从不同角度袭向空。尽管元素力被抑制,空还是凭借战斗本能翻滚躲避。第一条机械臂擦过他的肩膀,撕开外套的布料;第二条扫过他的小腿,让他踉跄了一下;第三条和第四条从两侧夹击——
空险险从缝隙中穿过,但第五条机械臂从上方直刺而下,他只能横剑格挡。金属撞击的巨响震得他虎口发麻。第六条机械臂趁机缠住他的脚踝,将他整个人倒吊着提起。
“放开他!”派蒙在立方体里尖叫。
桑多涅走到被吊起的空下方,仰头看着他挣扎的样子,琥珀色的眼睛里映出他倒置的身影。
“你知道吗?”她说,语气恢复了那种机械般的平静,“处理不配合的材料,是人偶师的基本功。木材要蒸煮软化,金属要锻打塑形,陶瓷要高温烧制……每一种材料,都需要合适的方法来让它变得‘顺从’。”
她从洋装的口袋里取出一支细长的注射器,针筒里是某种荧蓝色的液体。
“而你,空,你需要的是……”她踮起脚尖,将注射器抵在空被倒吊而暴露出的脖颈上,“一点点‘月光萃取液’。我研发的小玩具,能暂时覆盖你的意识,让你进入一种……非常配合的状态。”
针尖刺破皮肤。
冰凉的液体注入血管。
空感到一阵剧烈的眩晕,视野中的桑多涅开始扭曲变形。实验室的灯光变成模糊的光斑,派蒙的喊叫声越来越远。最后残留的意识里,他看见桑多涅微笑的脸,听见她轻柔的声音:
“睡吧。等你醒来,我们就开始第一阶段的改造。”
“先从那只总是握剑的右手开始,怎么样?”
黑暗持续了不知道多久。
空醒来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右臂的重量——不正常的、金属的沉重感。
他猛地坐起,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白色床单的医疗床上,身处一个布置得像疗养室的房间。墙壁是柔和的米色,窗帘半掩,窗外能看见帕哈岛铁灰色的天空和那轮低垂的月亮。房间里有书架、桌椅,甚至还有一盆绿植——如果不是右臂传来的异样感,这几乎像个普通的客房。
他的右臂。
从肩膀开始,整个右臂被替换成了机械结构。银白色的金属外壳泛着冷光,关节处是精密的转轴,手指能随着他的意念活动,发出细微的齿轮转动声。手臂内侧刻着一行小字:“Sandoné’s First piece.”
桑多涅的第一个作品。
空的心脏疯狂跳动。他试图调动元素力,但体内空空如也——不仅是元素力,连体力都虚弱得可怕。他勉强下床,走到门边。门锁着,但不是常规的锁,而是一个复杂的机械密码盘。
“你醒了。”
声音从房间角落传来。空猛地转身,看见桑多涅坐在窗边的扶手椅上,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书。她换了一套衣服,依然是黑白配色的洋装,但款式更简单些,袖口缀着细碎的蕾丝。她合上书,起身走近。
“感觉如何?”她停在空面前,视线落在他机械化的右臂上,“连接神经的接口花了我不少功夫呢。毕竟要保证触觉反馈的精确性,又要避免排异反应……好在你体质特殊,适应性比预想中更好。”
空抬起机械右手,五指张开又握拳。金属手指的动作流畅自然,几乎就像原本的手臂。这种“正常”的感觉反而让他更加恐惧。
“你对我做了什么?”他的声音嘶哑。
“第一阶段改造。”桑多涅伸手,指尖轻触机械手臂的外壳,沿着刻字描摹,“只是右臂而已。接下来是左臂,然后双腿,最后是躯干和头部……循序渐进,才不会给你的意识造成太大冲击。”
她抬眼看他,琥珀色的眼睛里倒映着他苍白的脸。
“别这样看着我,空。我在救你。”她的语气真诚得可怕,“血肉之躯太脆弱了。你战斗时会受伤,会流血,会痛。但机械不会。等改造完成,你就再也不用承受那些痛苦了。你可以一直、一直保持完美,永远不会损坏,永远不会离开。”
“离开?”空捕捉到这个词。
桑多涅的表情有瞬间的凝滞。她收回手,转身走向窗边,背对着他。
“所有东西都会离开。”她轻声说,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情绪”的波动,“木头会腐烂,金属会锈蚀,人偶的丝线会断裂……就连我最初的主人,那个教我制作人偶的枫丹老工匠,最后也变成了一具不会说话、不会动的尸体。”
她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精确的笑容。
“所以我学会了:要想永远拥有什么,就必须让它变得不会腐烂、不会锈蚀、不会死亡。必须把它变成永恒的、完美的造物。”她的目光落在空身上,那目光炽热得像要将他熔化后重铸,“而你,空,你会是我最完美的作品。你会永远保持现在的样子,永远属于我,永远……不会像其他人那样离开。”
空终于明白了她那扭曲逻辑的根源。
这不是单纯的疯狂,而是一个早已将自己也视为“人偶”的存在,试图通过掌控他者来对抗“失去”的恐惧。她口中的“爱”,是收藏家对藏品的占有,是人偶师对作品的执念,是一个害怕孤独的灵魂试图用丝线绑住另一个灵魂的绝望尝试。
“我不是你的人偶。”空说,机械右手握成拳,“我是我自己。”
桑多涅偏了偏头:“现在还是。但很快就不会了。”
她走向房门,在离开前回头看了他一眼。
“好好休息。三天后,我们开始左臂的改造。”她的微笑温柔得像在哄孩子睡前听话,“对了,你的小朋友派蒙很安全。我把她安置在别处了。只要你乖乖配合,她就不会有事。毕竟……我不喜欢我的作品被无关的东西打扰。”
门无声地滑开又关闭。
空跌坐在床上,机械手臂的重量拖得他身体倾斜。他抬起左手——那只还属于他自己的手,抚摸右臂冰冷的金属外壳。指尖传来的触感细腻光滑,工艺完美无瑕。
但这完美让他作呕。
三天的时间,空摸清了囚禁自己的这个“疗养室”。
房间没有窗户的那面墙其实是单向玻璃,他能看到外面走廊偶尔经过的研究员,但外面看不到里面。每天固定时间会有机械托盘送来食物和水,托盘从墙上的小窗口滑入,窗口随即关闭。他尝试过与送餐的机械装置交流,但没有任何回应。
桑多涅每天都会来,有时待几分钟,有时待几小时。她会带来各种仪器检查机械手臂的连接状况,记录数据,调整参数。她说话的语气总是温和的,动作总是轻柔的,仿佛真的在精心照料什么珍贵的东西。
但空渐渐注意到一些细节。
当他表现出抗拒时,桑多涅会轻轻叹息,然后用一种近乎悲悯的语气说:“你还是不明白,我在做什么是为了你好。”然后她会调高抑制场的强度,让他连站立的力气都没有,只能躺在床上任由她检查。
当他问起派蒙时,桑多涅会微笑着调出监控画面——派蒙被关在一个布置得像个儿童房的房间里,有玩偶,有零食,但她显然在哭,小拳头不断捶打着看不见的屏障。
“你看,她很安全。”桑多涅说,“只要你听话,她就会一直这么安全。”
而当他试图提起妹妹荧,提起自己旅行的目的时,桑多涅的反应最有趣:她会突然变得异常安静,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自己洋装的蕾丝花边,琥珀色的眼睛直直盯着他,像是在看一个故障的机械。
“你为什么总想着要离开呢?”有一次她这样问,声音轻得像自言自语,“这里不好吗?我会给你最好的照顾,最精密的维护,最完美的升级。你会比任何血肉之躯都更强大,更永恒。为什么……为什么你还是要想着去别的地方,去找别的人?”
那天她离开时,在门口站了很久,最后轻声说:“也许我需要调整一下改造顺序。先处理大脑的情感中枢,让你不再有这些‘不必要’的念头。”
空知道,时间不多了。
第三天深夜,当帕哈岛的月亮升到最高点时,机会来了。
实验室突然响起刺耳的警报,红光透过门缝渗入房间。走廊里传来奔跑的脚步声和呼喊:“西侧防御墙被突破!是霜月之子的突袭部队!”
空猛地从床上坐起。抑制场的强度似乎减弱了——也许是为了集中能量应对外部威胁。他调动体内残存的元素力,微弱的风在掌心汇聚。
还不够。
他的目光落在机械右臂上。
桑多涅说过,这只手臂的设计参考了“月矩力”的传导原理,本身就能储存和释放能量。空不知道具体操作方法,但他记得桑多涅调试时,曾用手指按压手臂内侧某个隐蔽的凹槽来激活测试模式。
他摸索着,金属指尖划过光滑的外壳。找到了——在肘关节内侧,一个几乎察觉不到的微小凹陷。
按下去。
机械手臂内部传来低沉的嗡鸣,青蓝色的光芒从关节缝隙中渗出。空感到一股陌生的能量顺着手臂涌入身体,不是元素力,而是更古老、更冰冷的力量——月矩力。
力量在血管中奔流,冲破了抑制场的封锁。风元素重新响应召唤,在左手掌心凝聚成旋转的气旋。
就在这时,门滑开了。
桑多涅站在门口。她的洋装有些凌乱,双马尾的一边松开了,几缕深棕色头发垂在脸颊旁。她手里拿着一支比之前更大的注射器,里面的液体是深紫色。
“我改主意了。”她说,声音平静得异常,“突袭打断了我的计划,但没关系……我们可以提前进入核心改造阶段。”
她走进房间,门在她身后关闭。
“这种新制剂能直接作用于大脑,重构你的认知模式和情感联结。”她一步步走近,注射器的针尖在警报的红光下闪烁,“等你醒来,你就会明白——我才是你唯一需要的人,这里才是你唯一属于的地方。那些关于妹妹、关于旅行、关于自由的念头,都会像坏掉的齿轮一样被替换掉。”
空后退,后背抵上墙壁。
“桑多涅,这不是爱。”他说,左手的气旋在扩大,“这只是你的恐惧。你害怕失去,所以想把一切都变成不会离开的机械。但人不是机械,感情不是程序,我……不是你的藏品。”
桑多涅停下了。
她盯着空,琥珀色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在破碎。那层精致人偶般的面具裂开了缝隙,露出底下扭曲的、痛苦的、近乎孩童般的茫然。
“恐惧?”她重复这个词,像是第一次听到,“不,这是……这是……”
她说不下去了。
空看见她的手指在颤抖,注射器几乎脱手。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那一刻,她看起来不再是那个掌控一切的执行官“木偶”,而更像一个迷路的小女孩。
但下一秒,面具重新焊合。
“无所谓。”她说,声音恢复了那种机械般的平静,“等你改造完成,你就会理解的。你会感激我的。”
她扑了上来。
空用机械右臂格挡,金属与玻璃碰撞,注射器被击飞,在墙上碎裂,紫色液体溅了一地。桑多涅抓住他的衣领,力气大得惊人——她的身体经过改造吗?还是说,那身洋装下藏着机械增强装置?
两人扭打在一起。空用风元素制造气流想将她推开,但她死死抓住不放。她的眼睛里燃烧着疯狂的执念,嘴里反复念着:“你是我的……我的作品……我的……”
机械右臂突然自行行动了。
它不受空的控制,反而抓住了空自己的左手,将他的双臂反剪到身后。空惊愕地发现,手臂内侧的刻字在发光——“Sandoné’s First piece.”
桑多涅笑了,那笑容扭曲而得意。
“你以为我会不留后门吗?”她贴近空的脸,呼吸喷在他皮肤上,“每件作品都有紧急控制协议。毕竟,人偶偶尔会失控,需要主人亲手……矫正。”
她从腰间取出一把小巧的、雕刻精美的钥匙,插入机械手臂肩胛连接处的一个隐蔽锁孔。
转动。
空感到右臂完全脱离了自己的控制,变成了一个外来的、束缚他的刑具。更可怕的是,某种冰冷的程序顺着神经接口逆向侵入,开始蚕食他的意识。视野边缘出现数据流般的幻影,桑多涅的声音直接在脑中回响:
“别抵抗了……成为我的吧……永远……”
就在意识即将沉没的瞬间,房间的墙壁爆炸了。
不是比喻,是真的爆炸。
厚重的金属墙被一股蛮力从外部撕裂,碎石和烟尘涌入。月光从破洞外涌入,照出一个高大的身影——橙发,穿着愚人众执行官制服,肩上扛着一柄水元素凝聚而成的长矛。
“哟,看来我来的正是时候?”达达利亚——公子,站在破洞边缘,咧嘴露出一个狂气的笑容。
桑多涅猛地转头,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毫不掩饰的暴怒:“达达利亚!你怎么敢——”
“我怎么敢闯入你的地盘?”公子从破洞跳进房间,长矛在手中旋转,“女皇陛下紧急调令,要求所有在挪德卡莱的执行官协助抵挡霜月之子的总攻。大家都在前线,就你躲在这里玩你的‘人偶游戏’……啧啧,不太合适吧?”
他的目光落在被机械手臂束缚的空身上,挑了挑眉:“而且玩的还是这位旅行者。我说桑多涅,你是不是忘了,这位可是和多位神明关系匪浅?要是让女皇知道你这么乱来——”
“闭嘴。”桑多涅的声音冷得像帕哈岛的冻土,“他是我的。我的研究,我的作品,我的所有物。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
公子笑了,但那笑意没到眼底:“抱歉,这次恐怕不能让你如愿了。”
他抬手,水元素长矛指向桑多涅:“放了他,然后跟我去前线。这是命令。”
桑多涅盯着公子,又转头看看空。她的表情在疯狂和理智之间挣扎,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洋装的蕾丝。最后,她做出了决定。
她抬手按下了某个隐藏的控制按钮。
整个实验室的灯光变成刺眼的红色,警示音震耳欲聋:“自毁程序已启动。倒计时:十分钟。”
“你疯了?!”公子脸色一变。
“我没疯。”桑多涅后退几步,脚下地板打开一个暗格,她站了上去,“我只是……不会让别人抢走我的东西。”
她的目光最后一次落在空身上。那目光复杂得难以解读——有偏执,有不甘,有愤怒,还有一种近乎绝望的眷恋。
“如果你不能完全属于我,那不如彻底毁掉。”她轻声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至少这样……你不会属于任何人。”
暗格下沉,她消失在通道中。
公子低骂一声,冲到空身边,试图解开机械手臂的束缚:“这玩意儿怎么弄?”
“钥匙……她带走了……”空咬牙抵抗着意识的侵蚀。
公子啧了一声,直接用水元素长矛劈向机械手臂的连接处。金属与元素力碰撞,火花四溅。一下,两下,三下——
机械手臂松动了。
空趁机集中所有意志,用左手抓住手臂,配合公子的攻击,猛地一扯。
神经接口被硬生生拔除,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但机械手臂终于脱离了他的身体,咣当一声掉在地上,手指还在神经质地抽搐。
“能走吗?”公子扶住他。
空点头,勉强站稳:“派蒙……她关着派蒙……”
“我知道位置,来的时候侦查过了。”公子架起他,朝破洞跑去,“但我们必须快,自毁不是开玩笑的。”
他们冲出房间,沿着警报声大作的走廊狂奔。实验室已经乱成一团,研究员们抱着资料和设备逃窜,机械装置失控地四处冲撞。公子一路劈开障碍,带着空冲下楼梯,拐进一条偏僻的走廊。
走廊尽头有一扇门,门上的指示灯显示着“隔离室”。
公子一脚踹开门。
派蒙被困在房间中央的立方体里,已经哭得精疲力尽。看到空,她猛地扑到屏障边:“空!你没事吧!你的手臂——”
“出去再说!”公子用长矛刺穿立方体的能量核心,屏障闪烁了几下,消失了。
派蒙飞出来,紧紧抱住空的脖子:“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公子看了一眼走廊深处,那里已经开始传来爆炸声,“走!”
三人冲向最近的出口。就在他们冲出建筑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惊天动地的巨响。
库瓦维基实验设计局在连环爆炸中坍塌,火焰和浓烟吞没了那座机械堡垒。冲击波将他们掀飞出去,落在冰冷的雪地上。
空躺在雪里,大口喘气。右肩的断口还在渗血,疼痛像火烧一样。派蒙趴在他胸口哭,公子坐在一旁,看着燃烧的建筑废墟。
“她逃掉了。”公子说,语气听不出情绪,“肯定有逃生通道。那女人……从来都给自己留后路。”
空没有说话。他抬起左手,看着远处火焰中崩塌的建筑。月光依旧低垂,青白色的冷光与橙红的火光交织,在雪地上投下诡异的光影。
桑多涅最后的目光烙印在他记忆里。
那不是结束。他知道。
对于执念深重的人偶师来说,未完成的作品比任何痛苦都更难以忍受。她会回来。用更精密的设计,更难以挣脱的丝线,更温柔也更残忍的手段。
而他已经成为了她清单上的“必须完成”。
公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能走吗?前线还需要支援。霜月之子和愚人众全面开战了,据说‘少女’哥伦比娅也在这片区域出没。挪德卡莱的浑水,比想象中还深啊。”
空在派蒙的搀扶下站起。右肩的断口传来阵阵抽痛,但他更在意的是另一种感觉——那冰冷程序的残留感,还在神经末梢隐约跳动,像是桑多涅留下的、无形的丝线。
“走吧。”他说。
三人离开燃烧的废墟,朝前线方向走去。空最后回头看了一眼。
在远处山崖的边缘,月光最明亮的地方,他仿佛看见一个小小的身影站在那里,黑白洋装,深棕色双马尾,静静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风从雪原吹来,带来她若有若无的低语,散落在冰冷的月光里:
“我们会再见面的,空。”
“下一次,我会准备得更完美。”
“直到你彻底、永远地……成为我的唯一。”
月光下,丝线已经抛出。
而这场人偶师与“作品”的舞蹈,才刚刚拉开序幕。
自那场爆炸性的逃离已经过去了一周。挪德卡莱的霜月之子为旅行者提供了临时的庇护所——一处位于帕哈岛崎岖山崖下的隐蔽营地。营地的篝火常年不熄,用以对抗那种深入骨髓的、被当地人称为“月亮呼出寒气”的冰冷。
空的右肩缠着厚厚的绷带,断裂处仍不时传来幻肢痛般的抽搐,以及一种更令人不安的、仿佛有冰冷齿轮在皮肤下转动的错觉。派蒙守在他身边,眼睛红肿,显然哭过很多次。
“公子说,桑多涅的逃生路线直通地下,追踪到一半就彻底消失了。”达达利亚盘腿坐在篝火旁,擦拭着他那柄水元素长矛,“‘木偶’那家伙,在至冬本部就神出鬼没,除了‘丑角’皮耶罗,没人知道她到底有多少备用工坊和逃生通道。”
空沉默地拨弄着篝火。火焰跳动着,却驱不散他心底的寒意。桑多涅最后那个眼神,那种混合着狂热、不甘和某种孩童般委屈的复杂目光,像一枚冰冷的钉子楔入他的记忆。
“她不会放弃的,对吧?”派蒙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恐惧。
达达利亚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空一眼:“据我所知,被她标记为‘特制收藏品’的东西,还没有一件能逃脱。不过……”他话锋一转,咧嘴笑了笑,“你也别太担心。女皇陛下似乎对她在挪德卡莱擅自启动自毁程序、导致重要研究设施损失颇为不满。她短时间内应该不敢太明目张胆。”
但“明目张胆”从来不是桑多涅的风格。
最初的异样发生在三天后的夜晚。
空在临时分配的简陋床铺上辗转反侧。朦胧中,他感到右肩断口处传来一阵细微的、有规律的震动,仿佛里面埋藏了一个微型发条正在上紧。紧接着,一股冰凉的触感顺着脊椎爬上来,像是有人用戴着蕾丝手套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后颈。
他猛地惊醒,坐起身。帐篷里只有他和熟睡的派蒙,月光透过帆布缝隙,在地面投下苍白的光斑。一切如常。
是幻觉吗?还是残留的“月光萃取液”在作祟?
他摇摇头,试图甩掉那种不适感。然而,就在他重新躺下,意识即将再次沉入黑暗时,一个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直接在他耳蜗深处响起,带着那种熟悉的、机械般精确的甜腻:
“晚安,空。希望你没有着凉。”
空瞬间睡意全无,冷汗浸湿了后背。他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那声音不像来自外界,更像……从他自己的脑海里浮现。
次日,霜月之子的领袖之一,那位被称为“咏月使”的菈乌玛找到了空。她是一位气质清冷的少女,发间装饰着鹿角般的骨饰,眼神锐利如冰原上的隼。
“旅行者,我们监测到异常的‘月矩力’波动,以你为中心,半径五十米内持续存在。”菈乌玛开门见山,语气严肃,“这种波动模式非常特殊,带有强烈的人工改造痕迹,与愚人众‘木偶’执行官惯用的技术特征高度吻合。”
空的心沉了下去。他将昨晚的遭遇告诉了菈乌玛。
“神经接口残留物的反向共鸣……”菈乌玛蹙起眉头,“你的机械手臂虽然被强行拆除,但连接处的神经末梢可能已经被某种‘月矩力’编码污染。它就像一枚信标,也可能……是一个接收器。”
“接收器?”派蒙惊恐地捂住嘴。
“她可能在通过这个通道,单向地感知你的部分状态,甚至传递少量信息。”菈乌玛解释道,“这是一种非常古老且危险的技术,通常用于操控大型月矩力机械。没想到她竟然把它用在了活人身上。”
“能清除吗?”空问。
菈乌玛沉默了片刻,缓缓摇头:“涉及到神经层面的‘月矩力’编码,强行清除风险极高,很可能导致永久性损伤。我们需要更了解这种编码的源头,也就是‘木偶’本人使用的核心技术。”她顿了顿,“巧合的是,我们最近拦截到一份愚人众内部的加密通讯,提到‘木偶’正在与‘少女’哥伦比娅接触。后者如今被挪德卡莱部分居民尊为‘月之少女’,对本地月矩力的理解无人能及。‘木偶’找她,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学术交流。”
为了获取情报,也为了寻求解除身上“信标”的可能,空在菈乌玛的引荐下,前往拜会“月之少女”哥伦比娅。地点在帕哈岛最高峰“睫影峰”的一处古老观月台。这里远离尘嚣,唯有永不停息的风雪和那轮巨大得令人心悸的月亮。
哥伦比娅坐在观月台边缘,赤足悬空,洁白的修女服在寒风中纹丝不动,仿佛与月光融为一体。她哼着空灵却无词的歌谣,对空的到来似乎早有预料。
“迷路的孩子,身上却带着另一双眼睛。”哥伦比娅转过头,她的眼睛如同两泓深不见底的月光井,“她在看着你呢,一直看着。”
空感到一阵毛骨悚然。“您能帮我切断这种联系吗,哥伦比娅小姐?”
“联系?”哥伦比娅轻轻歪头,露出一个纯真又遥远的笑容,“那不是‘联系’,那是‘丝线’。人偶师抛出的丝线,一旦缠上,就很难挣脱了。她用的不是普通的月矩力,而是混合了她自己‘执念’的变体……一种非常私人的、粘稠的‘爱’。”
她伸出手指,虚点向空的右肩。空顿时感到断口处一阵灼热,皮肤下隐隐透出极其微弱的青蓝色光晕,勾勒出一个繁复的齿轮状图案。
“看,这是她的‘签名’。”哥伦比娅轻声说,“她在宣告所有权。普通的月矩力净化仪式对它效果甚微,因为它汲取的养料,是你对她产生的‘情绪’——恐惧、愤怒、抗拒……甚至是偶尔闪过的一丝理解或怜悯。你越是强烈地感受与她相关的一切,这根丝线就越牢固。”
空如坠冰窖。这意味着他连情绪都不能自由掌控?
“不过……”哥伦比娅话锋一转,视线投向远方的云海,“她最近来找我,询问的却是如何将‘月矩力’与‘世界边界’的裂隙产生共振。她似乎……很想帮你找到跨越边界的方法呢。”
空的呼吸一滞。帮他?桑多涅会好心帮他寻找妹妹?
“代价呢?”他哑着嗓子问。
哥伦比娅笑了,那笑容里带着某种非人的慈悲与残酷:“代价就是,你永远留在她能触及的‘边界’这一侧。她想要的,或许不是一个被改造的机械空,而是一个永远在寻找、却永远无法真正离开的‘旅行者空’。这样,你才会一直需要她提供的‘线索’,一直围绕着她旋转,就像月亮永远绕着提瓦特旋转一样。”
一种比单纯囚禁更令人绝望的可能性展现在空面前。桑多涅不再满足于将他变成静止的藏品,而是想让他成为一座永动的、以她为唯一轴心的钟摆。
从睫影峰下来后,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愈发明显。空开始在一些意想不到的地方发现“礼物”。
有时是一枚雕刻极其精美、齿轮咬合完美的发条小鸟,静静立在他的窗台,上紧发条后会蹦跳着用喙啄出一张纸条,上面是用工整字体写下的“今日帕哈岛东南侧有霜月,注意保暖”。
有时是随餐食送来的、造型别致的小点心,味道无可挑剔,但包装的缎带打结方式与桑多涅洋装背后的蝴蝶结一模一样。派蒙第一次看到时吓得差点把食物扔出去。
最令人不安的是一次夜间巡逻。空独自经过营地外围一片结霜的树林时,月光透过枝桠,在地上投出斑驳光影。忽然,那些光影蠕动起来,仿佛有生命般汇聚,最终在地面凝结成一行闪烁的青蓝色字迹:
“你昨天皱眉了十七次。是因为伤口疼,还是因为想我了?”
字迹停留了数秒,然后如同融化的雪般消散,不留一丝痕迹。空站在原地,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她不仅在监视,还在细致地记录和分析他的一举一动。
“这样下去不行!”营帐里,派蒙焦急地绕着空飞来飞去,“她根本就没走远!一直躲在不知道哪个角落偷看!我们得想办法把她揪出来!”
达达利亚靠在门边,表情也有些凝重:“霜月之子的侦察兵在附近山区发现了不止一处新近活动的机械造物痕迹,但都小巧灵活,一击即退,明显是侦察单位。她在测绘这片区域,或者说……在测绘你的活动规律。”
菈乌玛提出了一个方案:利用空身上的“信标”,反向设局。既然桑多涅如此关注空,那么当空看似陷入“致命危机”时,她很可能亲自现身。届时,埋伏好的霜月之子精锐和达达利亚可以尝试将她捕获。
空同意了。尽管这计划风险极高,但被动等待的感觉更糟。
计划定在两天后的月圆之夜。菈乌玛安排空前往一处据说有“狂猎”异常聚集的山谷进行调查。达达利亚和霜月之子的伏兵则提前隐藏在谷地四周的岩壁和雪堆中。
那晚的月亮大得惊人,青白色的月光将山谷照得一片惨白,几乎无需火把。空依照计划,独自深入山谷,派蒙则被要求留在营地,以免发生意外。
山谷深处,果然游荡着一些被“狂猎”气息侵蚀的野兽和元素生物。空且战且走,故意让自己显得左支右绌。战斗中,他刻意让一道冰元素爪击擦过右肩旧伤,鲜血顿时染红了绷带。
疼痛传来的一刹那,他清晰地感觉到,右肩断口深处的那个“信标”猛然震动了一下,传来一股尖锐的、近乎“焦急”的波动。
下一刻,山谷中的月光仿佛凝固了。所有“狂猎”生物的动作同时僵住,然后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拉扯,纷纷转向同一个方向——山谷入口。
她来了。
不是步行,也不是乘坐那巨大的机械木偶。而是被无数条从月光中“垂”下的、半透明的青白色丝线牵引着,如同一个真正的、被操控的人偶,缓缓“降”入山谷。她依旧穿着那身黑白洋装,裙摆上的齿轮图案在月光下微微发光,深棕色的双马尾在脑后轻轻飘荡。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琥珀色的眼睛径直锁定了空,对周围可能存在的伏兵视若无睹。
“你受伤了。”桑多涅开口,声音直接在山谷中回荡,空灵而冰冷,“我说过,血肉之躯太脆弱了。”
空握紧剑柄,没有回答。伏兵尚未发出信号,他需要继续扮演“陷入危机”的角色。
桑多涅轻轻落地,那些月光丝线并未消失,而是像有生命的触手般在她身后缓缓摇曳。她一步步走向空,目光落在他的右肩上,眉头微微蹙起,那神情竟像是一个艺术家看到自己珍贵的画作被污损了一样。
“跟我回去,”她说,语气是一种理所当然的平静,“我会治好你,用更好的材料替换掉所有会受伤的部分。你不会再感到疼痛,也不会再让自己陷入这种可笑的危险。”
就在这时,菈乌玛的箭矢发出了破空的尖啸——进攻的信号!
埋伏在岩壁上的霜月之子弓箭手同时放箭,附着月矩力的箭矢如同流星雨般射向桑多涅。达达利亚则从侧翼闪现,水形长矛直刺她的后背。
然而,桑多涅连头都没回。
她身后那些月光丝线骤然绷紧、挥舞,速度快得留下残影。射向她的箭矢在空中就被丝线精准地抽飞、切断。达达利亚的长矛在距离她背部还有一尺时,被十几根骤然交织成网的丝线死死缠住,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打断别人交谈,很不礼貌。”桑多涅淡淡地说,手指轻轻一动。
缠住达达利亚长矛的丝线猛地一绞,精钢打造的矛身竟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瞬间变形、断裂!达达利亚闷哼一声,被巨大的力道震得向后滑出数米。
更多的丝线从月光中析出,如同拥有生命的狂蛇,扑向四周的伏兵。霜月之子的战士们奋力抵挡,但那些丝线坚韧无比,且带着一种奇特的寒意,一旦被缠上,肢体便会迅速麻木僵硬。
局面瞬间逆转。这不是围捕,更像是单方面的压制。
桑多涅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空。“你看,他们保护不了你。只有我能。”她继续向前走,仿佛周围激烈的战斗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杂音。
空终于明白,普通的伏击对她根本无效。她对于“月矩力”的操控,已经达到了某种匪夷所思的境地,尤其是在这月光充盈的夜晚。
他必须自己面对。
空深吸一口气,调动起体内所有的元素力。风、岩、雷、草……多种元素的光芒在他身上交替闪现。他双手握剑,将力量灌注于剑身,猛地向前斩出一道绚丽的元素冲击波。
桑多涅终于停下了脚步。她抬起一只手,五指张开。
那些飞舞的月光丝线瞬间在她面前汇聚、编织,形成一面半透明的、不断旋转的齿轮状盾牌。元素的洪流冲击在盾牌上,爆发出刺眼的光晕,却无法将其击穿。盾牌表面的齿轮虚影高速旋转,竟将元素冲击一点点“拆解”、“吸收”。
“多么美丽的力量……”桑多涅透过盾牌看着空,眼中流露出纯粹的、研究者般的欣赏,“但也多么浪费。它们在你手里,只是粗野的工具。在我这里,它们可以成为让你永恒完美的基石。”
盾牌散去,丝线再次涌动。这一次,它们的目标明确——空。
空挥剑斩断几根,但丝线数量太多,速度太快。一根丝线缠住了他的脚踝,冰冷的触感瞬间蔓延,右腿一麻。紧接着是手腕、腰部……越来越多的丝线缠绕上来,将他层层包裹。
“放开他!”达达利亚试图冲过来,却被更多丝线逼退。
空奋力挣扎,但丝线越收越紧,那种冰冷的麻木感正在向全身扩散。更可怕的是,他感到右肩的“信标”与这些丝线产生了强烈的共鸣,一股外来的、冰冷的意志正试图顺着共鸣涌入他的脑海。
桑多涅走到被丝线捆缚的空面前,踮起脚尖,轻轻抚摸他的脸颊。她的手指依旧冰凉,眼神却异常柔和。
“别怕,”她低声说,像是在安抚受惊的小动物,“这次我不会再让你逃走了。我会带你去看我为你准备的新家,比上次那个更好,更安静,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我们。”
空的视野开始模糊,桑多涅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就在意识即将沉沦的瞬间,一阵空灵而恢弘的歌声突然响彻山谷。
那歌声并非来自人类喉咙,更像是月光本身在震颤。歌声所到之处,桑多涅操控的月光丝线如同遇到烈阳的冰雪,剧烈地颤抖起来,光芒迅速黯淡、消散。
桑多涅脸色微变,猛地转头看向山谷一侧的崖顶。
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白色的身影。哥伦比娅赤足立在崖边,双手交叠在胸前,仰头对着巨大的月亮,嘴唇微动,那净化一切的月之歌正从她口中流淌而出。她的修女服和长发在月光下无风自动,仿佛她即是月亮的人间化身。
“哥伦比娅……”桑多涅的语调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波动,那是被打扰的不悦,以及一丝忌惮。
“此地的月光,并非你一人的丝线。”哥伦比娅停止歌唱,垂眸俯瞰,眼神平静无波,“过度抽取月矩力,编织私欲的罗网,会惊扰沉睡的‘月髓’。桑多涅,你越界了。”
桑多涅盯着哥伦比娅,又回头看看因丝线松动而得以喘息、正被达达利亚扶住的空。她的手指蜷缩起来,精致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属于“人”的挣扎表情。
最终,她松开了所有丝线。月光丝线如同退潮般缩回她的身边,融入她的洋装裙摆,消失不见。
“今天不是时候。”她低声自语,又像是说给空听,“但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深深看了空一眼,那目光复杂难明,有未得逞的遗憾,有势在必得的执着,还有一丝……近乎温柔的笑意。
“好好养伤,空。我给你的‘小礼物’,希望你喜欢。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说完,她的身体向后飘退,融入浓重的月光阴影中,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地狼藉和心有余悸的众人。
回到营地后,空在菈乌玛的帮助下仔细检查了全身。除了右肩的“信标”和几处皮肉伤,似乎并无其他异常。但空总觉得哪里不对。
直到第二天清晨,他换药时,派蒙突然指着他左侧锁骨下方,惊叫起来:“空!你这里……什么时候多了这个?”
空低头看去,只见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皮肤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一个极细微、极精致的图案——那是一个用青蓝色线条勾勒的、闭着眼睛的少女侧脸,轮廓与桑多涅有八九分相似。图案只有指甲盖大小,颜色极淡,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空用指甲用力刮擦,图案毫无变化,仿佛是从皮肤下面长出来的。
菈乌玛和匆匆赶来的哥伦比娅检查后,脸色都变得异常凝重。
“这不是普通的印记或刺青。”哥伦比娅用手指虚按在那图案上,闭眼感受了片刻,“这是‘月矩力’与生命能量结合后,在皮肤表层形成的‘共生纹’。它不具攻击性,也不会传递信息,更像是一个……‘所有权标记’或者‘纪念品’。”
“能去除吗?”空问,声音有些干涩。
哥伦比娅缓缓摇头:“它已经和你的部分生命能量轻微缠绕。强行剥离,可能会造成不可预知的损伤。而且……”她顿了顿,“剥离过程会产生巨大的痛苦和能量波动,就像在她留下的‘信标’旁边敲响警钟。她会立刻知道,并且很可能做出激烈反应。”
空默然。桑多涅的“礼物”从来都不是免费的。发条小鸟、点心、地上的字迹……都是铺垫。而这枚悄然印刻在他皮肤上、靠近心脏的“肖像”,才是她真正想留下的东西。一个无法轻易去除的、私密的、宣告性的印记。
随后的日子里,桑多涅的“存在感”以另一种方式持续着。
空开始频繁地梦见她。梦境并非都是恐怖的。有时,他梦见她安静地坐在一个布满齿轮和机械零件的房间里,专注地打磨着什么,侧脸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甚至孤独。有时,梦见她用那种毫无波澜的语调,讲述她如何将损坏的机械小鸟修复如初,如何调整齿轮的咬合直到发出“完美”的声响。
最诡异的一次,他梦见自己站在一片纯白的空间里,桑多涅就在对面,微笑着对他伸出手。他说:“我不会成为你的人偶。”她却回答:“你已经是了。从你开始害怕失去妹妹,害怕孤独,害怕不被需要的那一刻起,你就在渴望一根能够牢牢系住你的‘丝线’。而我,只是提供了最坚固、最永恒的那一根。”
空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他知道那只是梦,是桑多涅通过“信标”和印记对他心理的潜在影响。但梦中的话语,却精准地刺中了他内心深处某些连自己都不愿直视的恐惧。
与此同时,挪德卡莱的局势愈发复杂。“猎月人”的活动日益猖獗,愚人众与其他势力的摩擦不断。公子达达利亚被女皇调往别处执行任务,临行前他拍了拍空的肩膀:“小心点,伙计。‘木偶’那家伙,偏执起来可是连‘博士’都要皱眉的。不过……”他眨了眨眼,“有时候,最疯狂的执念背后,可能藏着最纯粹的……嗯,某种东西。你自己把握。”
空明白达达利亚的意思。桑多涅的“爱”是扭曲的,是占有,是将其物化的收藏欲。但不可否认,那也是一种强烈到足以摧毁她自身理智的“情感”。而这,或许是他唯一可以利用的弱点。
契机出现在一次针对“猎月人”据点的联合行动中。空与霜月之子、以及意外现身的“仆人”阿蕾奇诺并肩作战。战斗异常激烈,空为了掩护受伤的菈乌玛,被“猎月人”首领的月矩力冲击正面击中,虽然勉强挡住,但元素力瞬间紊乱,内脏受到震荡,一口鲜血喷了出来。
重伤之下,他右肩的“信标”和胸口的“肖像”同时剧烈发烫。一股冰冷而强大的月矩力突然从印记中涌出,强行稳定了他体内紊乱的元素力,护住了受损的内脏。这救急的力量来得突兀却有效,让他得以在阿蕾奇诺的支援下脱离险境。
战后,在临时医疗点,哥伦比娅检查了他的状态,神情若有所思。
“她留在你身上的东西,在保护你。”哥伦比娅说,“虽然这保护的动机是出于‘不想让藏品损坏’,但客观上,它确实救了你。而且,这种远程注入力量维持你生命体征的做法,对她自身的消耗恐怕不小。”
空躺在简陋的床铺上,看着帐篷顶。桑多涅的这种行为,让他心情复杂。极致的占有欲,和因此衍生出的、扭曲的保护欲,在她身上似乎是一体两面。
几天后的深夜,当空独自在营地外围散步时,那个声音再次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下次,不要挡在前面。你的身体数据我已经记录,抗击打能力远低于最优值。我会给你设计一套内置防护单元,下次就不会受伤了。”
空停下脚步,对着冰冷的空气低声回应:“我不需要你的设计,桑多涅。”
那边沉默了片刻。
“你需要。”她的声音变得固执,“你总是受伤,总是让自己陷入危险。你需要被保护,而只有我知道如何最好地保护你。我会计算所有风险,优化所有结构,让你永远保持在最安全、最完美的状态。”
“那不是完美,那是囚笼!”空忍不住提高了声音。
“囚笼?”桑多涅的声音里第一次透出清晰的困惑,接着是一种受伤般的情绪,“为什么你总是这么说?我给你的,是永恒,是安全,是永远不会背叛的陪伴。为什么你宁愿要血肉的脆弱和易逝,也不要我给你的完美?”
她的质问直白而扭曲,却让空一时语塞。如何向一个将“永恒机械”等同于“爱”的人偶师解释,生命的价值恰恰在于它的脆弱、易逝和不可预测?
“因为我是人,桑多涅。”空最终说道,声音低沉,“人有自由意志,有选择的权利,也有承受伤害和失去的勇气。这些,你给不了。”
长久的沉默。久到空以为她已经离开。
然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变得更轻,更飘忽,仿佛自言自语:
“自由意志……选择……勇气……”她重复着这些词汇,像是在咀嚼陌生零件的名称,“如果……如果我给你‘选择’呢?如果我证明,我的‘方式’,比你的‘自由’更能让你找到你想要的呢?”
话音落下,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如潮水般退去。这一次,退得格外彻底,连右肩“信标”的日常微弱共鸣都暂时沉寂了。
空感到一阵不安。桑多涅的“妥协”或者“新的提议”,往往意味着更偏执、更不可预测的行动。
他的不安很快得到了印证。
三天后,霜月之子在帕哈岛南部海域发现了一艘奇怪的船只。那并非提瓦特常见的木制帆船,而是一艘银白色、流线型、表面覆盖着复杂机械结构的奇异舰船。它安静地停泊在偏僻的海湾,没有任何旗帜或标识。
侦察兵靠近后,发现船舷上刻着一行小字:
“给空的礼物——通往边界之舟。”
船上空无一人,却一尘不染,各种设施齐全,甚至还有一个装备了最新研究仪器的实验室。而在主舱室的桌子上,放着一本厚重的、皮革封面的笔记本。
空在菈乌玛和哥伦比娅的陪同下登上了这艘船。笔记本的扉页上,是桑多涅工整的字迹:
“空,
你说你想要‘选择’和‘寻找’。
这艘船搭载了我所能收集到的、关于‘世界边界’与‘月矩力跨越可能性’的全部理论与实验数据。它的引擎采用月矩力驱动,理论上可以抵达提瓦特‘边界’的某些薄弱点。
你可以用它,继续你的旅行,寻找你的妹妹。
这是我给你的‘选择’。
但请记住,这艘船是我制造的。它的每一个零件,每一道符文,都留有我的印记。无论你航行到哪里,我都能找到你。
而当你终于明白,无尽的寻找只是徒劳,永恒的漂泊终将厌倦时……
我在这里等你。
——你的桑多涅。”
笔记本的后面,是密密麻麻的数据、图纸、公式,以及一些关于深渊、坎瑞亚、世界之外物质的晦涩记载,其详尽和深入程度令人震惊。其中一些内容,甚至可能触及了提瓦特最根本的秘密。
哥伦比娅翻阅着笔记,神色凝重:“这些知识……有些不该被凡人掌握。她为了获取这些,恐怕付出了难以想象的代价,或者……进行了许多禁忌的实验。”
空抚摸着冰凉的金属船舷,心情复杂到了极点。这确实是一个“选择”。一艘能极大助力他寻找妹妹的船,一份珍贵无比的情报汇总。但代价是,他永远无法摆脱桑多涅的“关注”,他的旅程将永远在她的“视线”之内。这艘船既是工具,也是一个无比华丽、移动的牢笼。
“你要接受吗?”菈乌玛问。
空沉默了很久。妹妹的线索一直渺茫,这艘船和这些资料可能是巨大的突破。但接受了,就意味着向桑多涅的规则妥协,意味着默许她更深地介入自己的人生。
最终,他合上了笔记本。
“我需要时间考虑。”他说。这不是敷衍,而是真正的挣扎。理想与代价,自由与援助,在此刻形成了残酷的天平。
就在空犹豫不决之际,桑多涅的“娇”与“病”再次以最直观的方式爆发。
几天后的夜晚,那艘“礼物之船”突然启动了。并非空或任何其他人操作,而是它自行启动,调转船头,缓缓驶离了海湾。船上的照明全部打开,在漆黑的海面上如同一座移动的灯塔。
更令人惊骇的是,船体的外装甲如同花瓣般打开,露出内部复杂的机械结构。强大的月矩力光束从船首射出,并非攻击,而是在夜空中投影出一幅巨大的、动态的画面。
画面中,正是空在霜月之子营地日常活动的影像——他练习剑术、与派蒙交谈、独自眺望月亮……每一个镜头都清晰无比,显然来自长时间、多角度的隐秘拍摄。这些私密的影像,此刻被毫无保留地公开展示在挪德卡莱的夜空下,供所有仰望月亮的人观看。
紧接着,桑多涅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中央。她依旧穿着那身标志性的黑白洋装,坐在一个看起来像是船舱内部的位置。她对着“镜头”(或者说,对着所有观看者)微微一笑,那笑容甜美却令人不寒而栗。
“大家好。”她的声音通过月矩力放大,传遍海湾,“如各位所见,这位是旅行者空。他是我的‘特别关注对象’。”
画面切换,出现空受伤、战斗、以及右肩绷带的特写。
“他很努力,也很容易受伤。这让我很担心。”桑多涅的语气充满了一种扭曲的关切,“所以,我为他准备了最好的船,最好的资料,希望他能更安全、更有效率地完成他的旅行。”
画面再次切换,展示那艘船内部先进的设施和那本厚厚的笔记本。
“但是,他似乎还在犹豫。”桑多涅微微蹙眉,露出些许苦恼的神情,随即又展颜一笑,那笑容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宣告,“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只是,我想请大家帮我一个忙。”
她的声音陡然转冷,目光也锐利起来:
“请不要再让他涉足不必要的危险,不要让他再受伤。如果任何人、任何势力,试图伤害他,或者……试图带他离开我的‘视线’……”
画面中,桑多涅的身后,浮现出无数巨大的、狰狞的机械造物的虚影,以及错综复杂的月光丝线网络,它们缠绕、交织,覆盖了整个天空的投影。
“那么,我会非常、非常不高兴。而不高兴的我,可能会做出一些……不太符合大家利益的事情。”
投影的最后,是桑多涅的特写。她凑近“镜头”,琥珀色的眼睛在月光下闪烁着非人的光泽,用最轻柔、最甜蜜的声音,说出了那句最终的宣言:
“空是我的。永远都是。请各位,务必牢记。”
话音落下,投影消散。那艘银白色的船也停止了航行,静静地漂浮在海面上,仿佛刚才那场震撼的宣言只是一场幻梦。
整个海湾死一般寂静。所有目睹了这一切的人,无论是霜月之子,还是偶然经过的商人、渔民,都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这不是情话,这是恐吓。是对空,也是对整个挪德卡莱所有可能接触空的人的恐吓。她用最公开、最戏剧化的方式,宣告了她的所有权和不容逾越的底线。
空站在海岸边,望着那艘船,脸色苍白。派蒙紧紧抓着他的衣服,吓得说不出话。菈乌玛和哥伦比娅站在他身后,神情无比严肃。
桑多涅终于撕破了那层看似“理性”、“交易”的薄纱,将她病态的占有欲和掌控欲,以最疯狂、最极具压迫感的形式展现在世人面前。她不再满足于暗中的窥视和私下的礼物,她要让全世界都知道——旅行者空,是愚人众执行官“木偶”桑多涅的“所有物”。
这是威胁,是炫耀,更是一种扭曲到极致的“爱”的宣告。
月光依旧冰冷地洒在海面上,那艘银白的船如同一个沉默的墓碑,标记着空此刻的处境。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的旅途将再也无法摆脱这道偏执的阴影。而桑多涅的“丝线”,已然从黑暗中伸出,牢牢系在了他的命运之上,并且,她正在将这根丝线,公然编织进整个挪德卡莱的月光里。
风暴,或许才刚刚开始。而在这场由人偶师主导的、华丽而恐怖的舞蹈中,空能否找到挣脱丝线的方向,还是最终如她所愿,成为那件“完美”的藏品?
答案,依旧笼罩在挪德卡莱青白色的冰冷月光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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