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小寒,凌晨一点的苏州路飘着碎雪,路灯把张小莫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她把电动车停在商场后门的避风处,哈气搓了搓冻僵的手,手机屏幕突然亮起来——网约车平台的接单提示音刺破深夜的寂静,“距离您0.3公里,目的地星光小区,乘客:李女士”。
她赶紧戴上头盔,拉了拉身上的旧棉袄——是母亲去年冬天手缝的,藏青色的灯芯绒面料,里面絮着厚厚的鸭绒,袖口和领口都缝了圈灰色毛线,是念念穿小的毛衣拆的。母亲说“手缝的暖和,比买的羽绒服抗风”,果然,寒风从领口灌进来时,被毛线牢牢挡住,只是后背靠近电动车座椅的地方,已经被雪水浸得发凉。
商场后门的路灯下,站着个穿米白色短款羽绒服的女孩,染着浅棕色的卷发,手里攥着个亮片手包,身上的香水味隔着三米都能闻到——是很冲的花果香,和张小莫包里那瓶三十块钱的国货香水完全不同。女孩看到她的电动车,皱了皱眉:“师傅,你这是电动车?平台上不是显示轿车吗?”
“抱歉啊姑娘,雪天轿车不好接单,我这电动车灵活,保证送你准时到。”张小莫赶紧下车,帮她拉开电动车后座的防风帘,“我垫了暖水袋,你坐上去不冷。”座椅上的粉色暖水袋是婆婆准备的,早上出门时灌了热水,给二宝暖脚用的,她跑单前偷偷拿了出来,此刻余温只剩下薄薄一层,贴在手心像块凉掉的红薯。
女孩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上来,亮片手包小心地护在怀里,生怕被电动车的扶手蹭脏。“师傅,你开慢点,我刚做的美甲,别蹭掉了。”她的声音带着酒气,说话时往旁边挪了挪,似乎嫌弃张小莫棉袄上的雪渍,“今天加班到这么晚,老板还扣了我两百块全勤奖,气死我了。”
电动车启动时,寒风瞬间灌进防风帘,女孩尖叫了一声,下意识地抓住张小莫的衣角。“你这棉袄怎么这么硬?”她的指甲划过棉袄的针脚,“我妈给我买的羽绒服,软乎乎的,一千多块呢,一点风都透不进来。”
张小莫的嘴角动了动,没说话。她知道这棉袄硬——母亲缝的时候,为了让鸭绒分布均匀,用棉线缝了密密麻麻的格子,针脚比“团圆花”童装的锁边还整齐。上周视频时,母亲还说“要是觉得硬,我再给你拆了重新缝”,她赶紧说“不硬,暖和得很”,其实是怕母亲累着。
“师傅,你一个女的,怎么大半夜跑网约车?”女孩突然发问,香水味随着她的呼吸飘过来,呛得张小莫鼻子发痒,“我妈说,女孩子不用这么拼,不行就回家,她养我。”她晃了晃手里的手机,屏幕上是和母亲的聊天记录,最后一条是母亲发的“钱不够了跟我说,别委屈自己”。
电动车刚好经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暖黄的灯光照在女孩的脸上,她正对着手机屏幕撇嘴:“你说我老板是不是有病?就因为我把报表里的小数点标错了,就扣我全勤奖,我都道歉了还不行。”她突然拍了下张小莫的肩膀,“师傅,你说我要不要辞职?我闺蜜在网红公司做助理,月薪八千,还不用加班。”
张小莫的视线落在便利店的玻璃门上,映出她们俩的影子——女孩穿着精致的短款羽绒服,卷发被风吹得凌乱却依旧好看;她裹着臃肿的旧棉袄,头盔压得头发贴在脸上,眼角的细纹在灯光下格外明显。她想起白天和苏琳改方案时,苏琳抱怨“这款粉底液太干,卡粉”,而她连粉底液都没来得及涂,早上匆匆用了点宝宝霜就出门了。
“辞职要考虑清楚。”张小莫的声音被风吹得发飘,“我女儿的托管班老师,以前也是网红公司的助理,后来公司倒闭了,找工作找了三个月。”她拐过一个路口,电动车压过结冰的路面,晃了一下,女孩赶紧抓住她的衣服,“你要是有底气,家里能支持,辞职没问题;要是没底气,就先攒点经验再跳。”
“我有底气啊!”女孩笑起来,酒气更浓了,“我妈给我存了十万块嫁妆,就算一年不上班也饿不死。”她从亮片手包里掏出支口红,对着手机屏幕补妆,“你看我这支口红,三百多块,我妈给我买的,说女孩子要对自己好点。”口红的外壳是金色的,在路灯下闪着光,和张小莫口袋里那支九块九的国货口红形成了刺眼的对比。
手机突然在口袋里震动,是婆婆发来的消息:“二宝醒了两次,哭着要找妈妈,我给喂了奶,你别着急,注意安全。”后面跟着个野雏菊的表情包,是她公司的logo。张小莫的心里一紧,她想起出门前,二宝抓着她的衣角不肯放,小嘴里“妈妈、妈妈”地喊着,她狠心掰开孩子的手,说“妈妈挣钱给你买奶粉”。
“师傅,你怎么不说话?”女孩补完口红,把空口红管扔在电动车的储物格里,“是不是觉得我太任性了?我同事也这么说,说我被我妈惯坏了。”她踢了踢电动车的脚踏板,“但我觉得,女孩子就是要趁年轻活得恣意点,不然老了就没机会了。”
“年轻真好。”张小莫的声音有点发涩,她想起自己二十岁的时候,也和女孩一样,敢说敢做,辞职说走就走,口袋里只有两千块钱也敢去北京闯。那时候她的棉袄是新买的,口红是一百多块的,虽然穷,但眼里有光,不像现在,眼里全是房贷、奶粉、孩子的学费。
电动车驶进星光小区,保安亭的灯亮着,保安探出头看了一眼,没说什么。女孩指着前面的一栋楼:“就停在那栋楼下,单元门我刷脸就能进。”她下车时,不小心踩掉了电动车上的暖水袋,暖水袋滚在地上,粉色的外壳上蹭了块泥,是二宝最喜欢的小黄鸭图案。
“你的暖水袋掉了。”张小莫赶紧下车去捡,手指碰到暖水袋时,彻底凉透了,像块冰。她想起早上婆婆给她灌热水时说“这个暖水袋保热,你跑单的时候揣在怀里,别冻着”,现在余温散尽,只剩下冰冷的外壳。
“不要了,脏了。”女孩摆摆手,从亮片手包里掏出张十元纸币,塞进张小莫的掌心,“等候费不用找了,就当给你的辛苦费。”纸币是新的,带着银行的油墨味,却暖不透张小莫冻僵的手。她转身走进单元楼,门禁系统“滴”的一声打开,里面传来温暖的灯光和隐约的电视声,是属于年轻女孩的,没有风霜的家。
张小莫握着那张十元纸币,站在寒风里,看着单元楼的门缓缓关上。她捡起地上的暖水袋,拍了拍上面的泥,小黄鸭的图案被蹭得模糊不清,却依旧可爱。她想起父亲生前跑摩的时,也总在储物格里放个暖水袋,冬天给乘客暖手,乘客有时候会多给几块钱,他就高兴得像个孩子,说“今天能给莫莫买根糖葫芦了”。
电动车的电量提示灯亮了,只剩下一格电。她赶紧戴上头盔,准备去附近的充电桩充电,再跑最后一单就回家。刚启动电动车,就看到储物格里的空口红管,她捡起来,放进自己的帆布包——可以给念念当玩具,孩子最喜欢这种亮晶晶的东西。
充电桩在小区对面的超市门口,她把电动车停好,插好充电线,走进超市买了瓶热矿泉水。超市的收银员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脸上带着疲惫,看到她的旧棉袄,笑了笑:“大半夜还跑单啊?真不容易。”
“没办法,两个孩子要养。”张小莫接过热矿泉水,暖意从手心传到心里,“你也不容易,大半夜还上班。”
“是啊,生活哪有容易的。”收银员叹了口气,“我儿子上高中,学费一年两万,我老公在工地上班,摔断了腿,现在只能在家休养。”她指了指自己的工作服,“我每天打两份工,白天在餐馆洗碗,晚上在超市收银,虽然累,但看到儿子的成绩单,就觉得值了。”
张小莫的心里一暖,原来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硬扛。她想起白天和苏琳改方案时,苏琳说“这个方案要是成了,我就能涨薪了,想买个新包”,而她想的是“这个方案要是成了,就能给二宝换更好的奶粉,给念念报个舞蹈班”。每个人的追求不同,但都在为生活努力,年轻的恣意也好,中年的疲惫也罢,都是生活的一部分。
充电的时候,她点开手机里的家庭相册,里面全是孩子的照片——念念穿着“团圆花”的野雏菊连衣裙,在公园里放风筝;二宝躺在婴儿车里,小拳头攥着朵纸做的野雏菊,是念念给他折的。她想起白天和苏琳确定的直播计划,川北的孩子们会在直播间里展示“团圆花”的童装,到时候销量肯定能上去,她就不用再大半夜跑单了。
电动车充好电时,雪下得更大了。她刚要启动,就看到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张建斌骑着电动车,手里提着个保温桶,正朝她这边过来。“你怎么来了?”张小莫愣住了,“这么晚了,你不在家陪孩子,跑出来干什么?”
“妈说你跑了三单还没回家,我不放心。”张建斌把保温桶递给她,“里面是红糖姜茶,妈刚煮的,你趁热喝。”他摸了摸她的手,冻得像冰,“电动车太冷了,以后晚上别跑了,我去跑代驾,比你这个安全。”
张小莫接过保温桶,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她打开保温桶,红糖姜茶的香气飘出来,里面还放了几颗红枣,是她最喜欢的口味。“我没事,”她喝了一口,热流顺着喉咙滑下去,暖得眼睛都发潮,“等‘团圆花’的直播方案成了,我们就不用这么拼了。”
“我知道。”张建斌帮她把旧棉袄的拉链拉到顶,“苏琳刚才给我发微信,说母婴博主那边已经敲定了,愿意免费帮我们推广,还说要把川北的孩子接到上海来做线下活动。”他指了指她的帆布包,“你看,好日子就要来了。”
雪落在张建斌的肩膀上,他的头发里也沾了雪粒子,却依旧笑着看着她。张小莫想起刚才那个女孩说“年轻要活得恣意”,突然觉得,中年也不是只有疲惫和风霜。中年有中年的责任,有中年的温暖,有孩子的笑脸,有爱人的扶持,有父母的牵挂,这些都是年轻时候没有的财富。
“我们回家。”张小莫启动电动车,张建斌骑着另一辆跟在她旁边,两盏电动车灯在雪夜里形成了两道温暖的光。她的旧棉袄里,贴身口袋放着那张十元纸币,和婆婆给的红糖姜茶保温桶贴在一起,慢慢暖热了。帆布包里的空口红管,被念念的小黄鸭挂件压住,也不再显得刺眼。
走到小区门口时,看到家里的窗户还亮着灯,窗帘上印着婆婆抱着二宝的影子,念念大概已经睡着了。张小莫的心里充满了暖意,她知道,虽然年轻的恣意很美好,但中年的疲惫里,也藏着让人咬牙坚持的力量。就像她的旧棉袄,虽然臃肿、坚硬,却能为她挡住寒风;就像那个凉透的暖水袋,虽然余温散尽,却承载着婆婆的牵挂。
上楼的时候,张建斌帮她提着保温桶,她抱着暖水袋。打开门的瞬间,二宝的哭声传来,婆婆赶紧抱着孩子迎上来:“可算回来了,孩子刚又醒了,一看到你就不哭了。”二宝扑到她的怀里,小脑袋蹭着她的旧棉袄,嘴里“妈妈、妈妈”地喊着,小拳头紧紧抓住她的衣服。
张小莫抱着二宝,闻着孩子身上熟悉的奶香味,所有的疲惫都烟消云散了。她把暖水袋递给婆婆,让她灌上热水给二宝暖脚,自己则从帆布包里掏出那个空口红管,递给念念:“宝贝,妈妈给你带了个玩具。”念念揉着惺忪的睡眼,接过口红管,高兴地喊:“谢谢妈妈,这个亮晶晶的真好看!”
深夜的厨房里,张建斌在给她热红糖姜茶,婆婆在给二宝换尿布,念念抱着口红管在沙发上睡着了。张小莫靠在厨房门口,看着眼前的一切,突然觉得,所谓的生存碾压青春,不过是人生不同阶段的不同风景。年轻有年轻的恣意,中年有中年的温暖,只要心里的那束光还在,只要身边的人还在,就算寒风刺骨,暖水袋凉透,也总能等到重新温暖起来的那一刻,就像野雏菊,在寒冬里积蓄力量,等到春天就会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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