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巴黎。
这两个词汇,伴随着几张经由苏乐仪转发过来的、像素不甚清晰的照片,出现在我的手机屏幕上时,带来了一种极其怪异的、时空错位般的恍惚感。
照片里,黄亦玫和庄国栋并肩站在一栋有着浅米色外墙和墨绿色窗棂的奥斯曼式公寓阳台上,背景是异国街道特有的慵懒天空和铸铁栏杆。黄亦玫穿着一条色彩鲜艳的印花长裙,颈间系着丝巾,脸上带着一种经过岁月沉淀后、试图重新开始的努力笑容。庄国栋的手搭在她肩上,姿态保护,却也难掩眉宇间那份经历重创后的疲惫与强打的精神。
他们身后公寓的客厅一角,能看到打包到一半的纸箱,和几件熟悉的、从国内带过去的旧家具,像搁浅在陌生海滩的贝壳,带着某种勉强的、试图扎根的痕迹。
苏乐仪在转发这些照片时,只附了极其简短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文字:“他们安顿下来了。”
没有细节,没有近况描述,只有这五个字,像一个冰冷的句点,试图为黄亦玫与苏乐瑶之间那场激烈而痛苦的拉锯战,画上终结。
是的,拉锯战。
当黄亦玫和庄国栋在生意失败的废墟上,最终决定远走法国,试图在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舔舐伤口、重启人生时,那个曾经像小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继承了黄亦玫大部分美貌与娇憨的苏乐瑶,成了这场迁徙计划中,最激烈、也是最出乎意料的反对者。
“我不去!”苏乐瑶的声音,透过电话线传到我耳中时,是前所未有的尖利和决绝,带着一种被背叛的愤怒和恐慌,“我为什么要去法国?我一句法语都不会!我的朋友、我的生活都在这里!我不要去那个鬼地方从头开始!”
电话那头,隐约能听到黄亦玫抬高音量的、试图说服又难掩焦躁的斥责,以及庄国栋无奈的劝解声。背景音混乱,像一场没有赢家的混战。
我握着话筒,没有立刻说话。仿佛透过这尖锐的争吵,看到了多年前的某个模糊片段——也许不是黄亦玫,也许是别的什么人,在命运的十字路口,被裹挟着、或主动选择走向一个陌生的远方。而年幼的、无力反抗的孩子,只能被动接受。
历史总在不经意间,露出它残酷而相似的侧脸。
“乐瑶,”等到电话那头的声浪稍微平息,我才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偏袒,“这是你母亲和庄叔叔的决定。你需要和他们好好沟通。”
“沟通?他们根本不听我的!他们只在乎他们自己!”苏乐瑶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一种意识到自己无法左右至亲之人人生重大决定的、深深的无力感,“爸……我能不能……能不能去你那里?”
这个问题,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里激起了一圈微澜,但很快又消散了。我几乎能想象到,如果我同意,陈疏影会如何得体地安排一切,给予苏乐瑶应有的、却始终隔着一层的照顾,而老宅里那种因苏靖尧而存在的、紧密的三人世界的平衡,将被打破。更重要的是,我了解苏乐瑶,她此刻的投奔,更多是出于对母亲安排的抗拒,而非真正渴望与我这个父亲共同生活。我们父女之间,同样横亘着经年累月的疏离。
“乐瑶,”我的声音依旧平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理性,“你已经成年了,需要学会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无论是跟随你母亲去法国,还是留在国内,你都应该想清楚,哪一种是你自己真正想要,并且能够承担后果的。”
我没有给她提供避风港,将选择的重量,重新放回了她的肩上。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剩下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能感觉到女儿的失望,甚至是一丝怨恨。但我没有心软。
最终,苏乐瑶没有去法国,也没有来老宅。
她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敲开了苏乐仪公寓的门。
苏乐仪位于市中心的顶层公寓,与苏氏老宅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这里是极简的、冷硬的现代风格,巨大的落地窗俯瞰着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开放式的空间里除了必要的家具和几件充满设计感的艺术品,几乎没有多余的杂物。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香氛气味,一切都秩序井然,透着一种拒绝亲密无间的、高度自律的疏离感。
当苏乐瑶站在门口,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和与母亲争吵后的疲惫与倔强时,苏乐仪只是安静地打开了门,侧身让她进来。她没有多问,没有安慰,甚至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这一幕的发生。
“客房收拾好了,洗漱用品在浴室柜子里。”苏乐仪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工作,“冰箱里有吃的,自己拿。wi-Fi密码在路由器背面。”
没有热情的拥抱,没有姐妹重逢的唏嘘,只有最基础的、近乎程序化的接纳。
苏乐瑶愣愣地站在光洁如镜的地板上,看着姐姐那张与母亲相似、却冰冷得多的脸庞,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她原本准备好的满腹委屈和控诉,在这片冷静到极致的空气里,突然失去了倾泻的出口。
“姐……”她喃喃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不确定。
苏乐仪看了她一眼,那双锐利的眼眸似乎洞察了一切,但她什么也没点破。只是指了指客厅沙发:“坐吧。既然决定了留下,就想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找工作,或者继续读书,都需要计划。”
她将妹妹的投奔,直接定义为一个需要理性规划和解决的“问题”,而不是一场需要情感抚慰的“变故”。
这种态度,奇异地,反而让苏乐瑶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她不需要廉价的同情,她需要的是一个锚点,一个在她抗拒了母亲、也被父亲“拒绝”后,能够让她站稳脚跟的支点。而苏乐仪提供的,正是这样一个剥离了过多情绪的、坚实的支点。
日子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滑过。
我是从一些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迹象中,拼凑出苏乐瑶在苏乐仪那里“安顿”下来的画面的。
比如,苏乐仪某次来老宅看望靖尧时,我在苏乐仪偶尔发来的、关于杨薇代言的工作进展照片背景里,看到了一个属于苏乐瑶的、颜色鲜艳的卡通水杯,与公寓整体的性冷淡风格格格不入;再比如,助理在一次闲聊中提及,乐仪小姐最近似乎订购了不少适合年轻人的、非她平日风格的食材……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像溪流汇入深潭,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却悄然改变了某些格局。
我没有主动联系苏乐瑶,苏乐瑶也从未给我打过电话。我们父女之间,仿佛达成了一种无言的默契,共同维护着这片由苏乐仪构筑起来的、暂时的缓冲地带。
苏乐仪不会像母亲那样事无巨细地照顾妹妹,更不会像传统意义上的姐姐那样给予无条件的宠溺。她们之间的关系,更像是一种基于血缘的、冷静的同盟。苏乐仪提供住所和秩序,苏乐瑶则需要在这种秩序下,尽快找到自己的方向和独立的能力。这或许有些冷酷,但对刚刚经历家庭剧变、需要重新定义自我的苏乐瑶来说,未必不是一种更有效率的成长方式。
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站在书房的窗前,望着城市另一端那片璀璨的灯火。我知道,在那片灯海的某一处,我的两个女儿,正以一种独特的方式,共同面对着一个与她们母亲当年相似的、关于漂泊与选择的命题。
只是,这一次,她们的选择,不再是跟随,而是留下。她们的依靠,不再是父母,而是彼此。
命运的复调,在此刻悄然响起。黄亦玫去了法国,试图在异乡重塑生活;而她的女儿,则留在故土,在姐姐冷静的庇护下,开始了属于自己的、前途未卜的独立旅程。
我转过身,书桌上,是陈疏影刚刚送来的、还带着体温的参茶。楼下,传来苏靖尧稚嫩的、背诵唐诗的童音。
我端起茶杯,温热透过瓷壁传入掌心。
窗内,是我的现世安稳。
窗外,是下一代的命运流转。
我静静听着,未曾打扰,也无法打扰。这或许,就是轮回的意义。
与苏乐瑶的会面,安排在城市另一端一家极隐秘的会员制茶室。这里没有招牌,隐匿于一条栽满梧桐树的安静小径尽头,灰墙黛瓦,推开沉重的木门,里面是别有洞天的苏式庭院,假山流水,竹影婆娑,包厢与包厢之间隔着足够的距离和精巧的造景,确保绝对的私密。
我先到,选择了临水的一个小间,窗外是一池残荷,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枯寂的美感。不需要看菜单,侍者无声地奉上我惯喝的陈年普洱,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杯里荡漾,散发出沉稳的木质香气。
我很少这样单独约见苏乐瑶。这个女儿,更像她母亲黄亦玫的翻版,明媚,娇气,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与我和大女儿苏乐仪那种冷静克制的性子相去甚远。也正因如此,在她激烈反抗跟随黄亦玫去法国,而我也没有敞开老宅大门接纳她之后,我心里那点几乎难以察觉的、属于父亲的歉疚,需要找到一个妥帖的安置方式。
包厢的门被轻轻敲响,然后推开。
苏乐瑶走了进来。她穿着一条香芋紫色的羊绒连衣裙,外面罩着白色短款针织开衫,长发烫了微卷,松散地披在肩上,脸上化了精致的淡妆,试图掩盖连日来情绪波动留下的痕迹。她看到我,脸上立刻绽开一个明媚的、带着些许依赖和讨好的笑容。
“爸爸!”声音清脆,带着少女的娇憨,与之前在电话里尖利反抗的模样判若两人。
我点了点头,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坐。”
苏乐瑶乖巧地坐下,双手接过侍者递上的热毛巾擦了擦,然后好奇地打量着这间雅致的茶室。“这里环境真好,我都没发现还有这么个地方。”
她的情绪似乎恢复得很快,或者说,她天生具备一种快速过滤掉不愉快、专注于眼前享受的能力。这种乐观,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最近怎么样?”我抿了一口茶,语气平常地开启话题,避开了直接提及黄亦玫和法国。
“挺好的呀!”苏乐瑶拿起一块做成莲花状的精巧茶点,小口咬着,“姐姐那里住着很舒服,视野超棒!就是她太忙了,有时候好几天都见不到人。”她语气里有点小抱怨,但更多的是习以为常。
“学业呢?有什么打算?”我将话题引向正轨。
苏乐瑶放下茶点,拿起纸巾擦了擦嘴角,表情认真了些:“我不去法国,也不学什么绘画了,妈妈那个路子不适合我。我也不想跑那么远去留学,一个人多没意思。”她顿了顿,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我想学音乐,钢琴。我已经联系好老师了,是国内很有名的一位教授,他看了我小时候考级的视频,说我有天赋,愿意收我。”
钢琴。苏哲微微挑眉。这确实出乎我的意料。我和黄亦玫都没有强迫子女继承什么,苏乐仪选择了艺术类的专业,如今在集团内步步为营。我以为苏乐瑶会选择一个更轻松、或者更时髦的专业。钢琴……这需要极大的耐心和刻苦,与我印象中这个小女儿跳脱的性子似乎不太相符。
或许是看出了父亲的疑虑,苏乐瑶微微扬起下巴,带着点小骄傲:“爸爸你别小看我,我小时候可是拿了业余八级的!后来……后来是妈妈觉得弹钢琴没意思,我才没继续学下去。现在我想捡起来,我是真的喜欢!”
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难得的、近乎执拗的认真。我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在老宅那间几乎被遗忘的琴房里,确实曾断续传出过稚嫩却流畅的琴音。那是属于苏乐瑶的、被我忽略了的过去。
“喜欢就好好学。”我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示了最基本的支持。然后,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薄薄的信封,推到苏乐瑶面前。
那不是现金,而是一张特制的附属卡和一张写着账户信息的便签。
“这张卡没有额度上限,日常开销就用它。”我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公事,“另外,每个月会有一笔钱固定打到这个账户里,算是我给你的生活费。怎么用,你自己安排。”
我没有说具体数字,但苏乐瑶知道,以父亲的手笔,那绝不会是一个小数目。每个月几百万,对她这样一个尚未真正独立的学生来说,是足以构筑一个奢华象牙塔的巨款。
苏乐瑶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被点燃的星辰。她拿起那张冰冷的卡片,指尖微微颤抖,不是出于对巨额财富的敬畏,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巨大的喜悦和安全感。她不需要再为生计发愁,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可以完全专注于她“喜欢”的钢琴。
“谢谢爸爸!”她的声音里充满了真挚的感激,那笑容比刚才更加灿烂夺目。在她看来,这是父亲对她选择的认可,也是对她未来生活的坚实保障。
我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快乐,心中那点微弱的歉疚,似乎被这明晃晃的物质满足所填补、覆盖了。我清楚地知道,在感情上的缺失——无论是过去忙于事业和情感纠葛对她的忽视,还是如今无法给予她传统意义上的家庭温暖——我都试图用这种最直接、也最苍白的方式去弥补。这是一种资本的习惯,也是一种情感的惰性。
“住在你姐姐那里,尽量不要打扰到她的生活。”我补充了一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醒。
“知道啦!”苏乐瑶用力点头,语气轻松,“姐姐忙得很,杨薇姐工作排得满,她们见面都是姐姐过去的多。家里平时就我和阿姨、保镖,清静得很!而且姐姐规矩多,我正好也有人管着,不会乱来的。”
她的话语里透露出对现状的满意,苏乐仪提供的住所,更像一个管理完善、设施高级的宿舍,有司机接送,有阿姨打理起居,有保镖保障安全,一切都井然有序,却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苏乐仪的忙碌和杨薇的极少到访,使得苏乐瑶并未真正侵入姐姐的私人核心领域,这反而让她们的共处变得可行甚至舒适。
相比于去法国——一个语言不通、环境陌生、需要重新适应的地方,跟着刚刚经历生意失败、必然要为生计重新奔波的母亲和继父,留在国内,拥有绝对的经济自主和相对自由的空间,无疑是一个更轻松、更优渥的选择。
苏乐瑶是聪明的,她在本能地趋利避害。
茶喝得差不多了,点心也尝了几块。苏乐瑶的手机响了几次,是她新认识的同学或者音乐伙伴的邀约,她笑着回复,语气轻快。
我看着她重新变得明媚生动的脸庞,看着她对那张卡片珍而重之的样子,心中一片平静。我用我最擅长的方式,为这个小女儿铺就了一条平坦舒适的道路,让她可以安心地在她喜欢的音乐世界里徜徉,不必为俗物所扰。
这或许,就是我这个父亲,在经历了与黄亦玫那般惊天动地的爱恨之后,所能给予子女的,最现实也最稳固的守护了。
离开茶室时,秋日的阳光正好,苏乐瑶挽着我的手臂,叽叽喳喳地说着接下来的课程安排,说要买一架什么样的钢琴放在姐姐公寓里,语气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我安静地听着,偶尔颔首。
坐进车里,看着苏乐瑶坐上另一辆等候她的、由司机驾驶的轿车,朝我挥手道别,然后车子轻快地驶离,汇入车流。
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
我知道,苏乐瑶会过得很好。在我的金钱构筑的、镀金的巢穴里,她会继续她的学业,发展她的爱好,享受她的青春。那些关于父母离异、家庭变迁的阴影,似乎已经被这强大的物质力量驱散了大半。
而我和她之间,那层因长久分离和不同选择而形成的隔膜,也将在这种“物质补偿”的模式下,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各取所需的平衡。
车子朝着老宅的方向驶去。那里有我现在的家庭,有我情感的归宿。而关于苏乐瑶,关于那用巨额生活费勉强维系着的父女情分,就像这秋日午后的茶,喝过了,余温尚存,但也该翻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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