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股子黏腻的湿气,钻进人的骨头缝里,让惊蛰想起了国公府密室里那股混合着陈年书卷与未干雨水的霉味。
她将那只沉甸甸的楠木箱子递给察弊司总档库的老吏时,指尖还是冰的。
箱子用火漆封着,上面是永平国公府的私印,清晰可辨。
“周吏,入库吧。”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廊下显得有些发闷。
那名叫周吏的老头,年过花甲,一双手干瘦得像鸡爪,端着墨盒的手微微发抖。
他似乎是被这深夜突来的差事吓到了,眼神躲闪,不敢与惊蛰对视。
“是,是,协理大人。”他应着,手忙脚乱地要去接那箱子。
就在指尖相触的前一刻,老吏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一扑。
“哎哟!”
一声惊呼。
他手里的墨盒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黑色的弧线,不偏不倚,正好砸在楠木箱的火漆印上。
啪嚓。
墨汁四溅,浓稠的黑液瞬间覆盖了那枚鲜红的印记,顺着箱子的缝隙往下淌,像一条丑陋的毒蛇。
守在门口的两名玄鹰卫立刻按住了刀柄,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瘫在地上的老吏。
周吏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跪好,磕头如捣蒜:“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小老儿不是故意的,是这地滑……是这雨……”
惊蛰没有看他。
她的目光落在被墨汁污损的封印上,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冬的死水。
“按规矩,封印污损,即刻启封查验,核对清单,重录入档。”她冷冷地开口,每一个字都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开箱。”
一名玄鹰卫上前,用刀鞘末端敲碎已经模糊不清的火漆,撬开了箱盖。
箱子里的账册、信件码放得整整齐齐。
惊蛰伸手,没有去碰那些厚厚的账本,而是从一叠信件的夹层里,抽出了一张薄薄的桑皮纸。
纸上没有文字,只有一副用细笔勾勒的舆图。
图上用朱砂点出了十几个位置,从长安的济安庐,到江南的几个州府药行,连成一张细密的网。
而在网的中央,一个名字被圈了出来,旁边用小字写着三个字:叛变,接头人。
那个名字是,阿月。
这图画得极真,连灰线内部几个只有核心成员才知道的紧急联络点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惊蛰的指腹缓缓摩挲着那张图,纸张的触感细腻,与国公府搜出的其他信件用纸截然不同。
她将图纸折好,若无其事地塞回袖中,对一旁的司吏道:“其余物件,清点入册。这张图,我需亲自呈奏陛下。”
次日午后,济安庐后巷。
阿月被惊蛰叫来时,还以为是又有什么急事。
她看见惊蛰,脸上刚露出一点笑意,那张带着不祥朱砂红的地图就递到了她面前。
“这是从永平国公府的密室里搜出来的。”惊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阿月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她看着图上自己被圈出的名字,和那触目惊心的“叛变”二字,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惊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你若真叛,此刻就该烧了它,毁尸灭迹。”
阿月猛地抬头,眼里的恐惧和委屈像要溢出来。
她没有哭,也没有辩解。
她突然抬手,从自己紧密的发髻中抽出一根最普通的银簪,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指尖。
血珠冒了出来。
她用那滴血,在地图上,济安庐那个朱砂点的旁边,飞快地画了一个极小的叉“x”。
那血迹迅速渗入纸张,留下一个暗红色的印记。
做完这一切,她才抬起头,眼圈通红,声音却异常坚定:“姐,灰线的真图,都有血符。假的,没有。”
惊呈蛰的瞳孔微微缩了一下。
原来如此。
假图无符,真图有符。
这是她都不知道的,崔明礼设下的另一道保险。
她收回地图,没再说什么,转身离开。
傍晚,崔明礼以例行巡诊为由,进了察弊司。
他为几个积劳成疾的文吏开了方子,又叮嘱了些注意通风、避免潮气的废话。
在经过惊蛰的案桌时,他像是不经意间,将一卷写好的药方递了过去。
惊蛰接过,指尖触到一个米粒大小的硬物,被巧妙地卷在纸页的折缝里。
她不动声色地将药方收起。
回到官舍,她将那粒比黄豆还小的东西投入清水。
那不是药丸,而是一粒蜡丸。
蜡丸遇水,外壳迅速溶解,露出一小片用鱼胶粘合的油纸,上面有几个用针尖刻出的小字:蜡丸三层,中层藏毒,外层印模可拓。
惊蛰将油纸捻开,一股极淡的、类似腐烂草根的气味散发出来。
致幻草。
若有人私自拆解那些从国公府搜出的蜡丸密信,三日之内,便会神思恍惚,口出谵妄。
好一个崔明礼。
他不仅预判了敌人会用假情报,甚至连敌人会用什么载体,都算得一清二楚。
惊蛰将那张沾着阿月血迹的假图,连同写好的密奏,一同送入了宫中。
密奏里,她只说阿月形迹可疑,其掌管的守碑宫乃灰线文书存放重地,为防万一,请求将其调离。
批复很快下来,只有一个字:准。
可就在调令即将发出的前一夜,子时刚过,上官婉儿的亲信女官敲开了她官舍的门。
女官什么也没说,只是将一枚入手冰凉的空白腰牌放在了她的桌案上,随即躬身退下,消失在夜色里。
那腰牌是玄铁所制,正面光滑,没有任何字迹。
惊蛰将它翻过来,借着灯火,用指腹细细摩挲着腰牌的内侧。
那里,曾经有一道极深的刻痕,是她初入暗卫时,武曌用匕首亲手刻下的一个“忍”字。
如今,那个字早已被人为地磨平了,只留下一道比原本笔画更深、更粗糙的沟壑,像一道狰狞的伤疤。
女帝在告诉她,忍耐结束了。
退值的更鼓敲过三响,察弊司的廊庑下空无一人。
惊蛰没有回官舍,而是独自一人,提着一盏无烟的鲸油灯,走进了卷宗库的最底层。
这里阴冷潮湿,空气里全是纸张腐朽的味道。
她走到最里面那面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铁壁前,将那枚敕字腰牌取下,嵌入墙上一个不起眼的凹槽。
机括转动的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
铁壁无声地向内开启,露出的却不是什么密室,而是一排排顶天立地的铁柜。
每个柜子上都没有名字,只有一个个用烙铁烫出的代号。
影卒、夜枭、玄鹰、天刃。
还有……灰线。
她走到标有“萤”字的柜子前,那是阿月的代号。
她没有犹豫,拉开了柜门。
里面没有卷宗,没有兵器,只有三份用油布包得整整齐齐的死亡勘验文书。
她展开第一份,永昌二年,宛州,一个名叫阿月的采药女,坠崖身亡。
第二份,永昌四年,越州,一个名叫阿月的绣娘,死于风寒。
第三份,元载元年,神都,一个名叫阿月的孤女,病死于济安庐。
三份文书,笔迹各不相同,官印却一应俱全,毫无破绽。
窗外,远处的街鼓又敲了三响,声音沉闷,像是敲在人的心上。
惊蛰将三份文书重新包好,放回原处,轻轻关上了柜门。
油灯的光映在她脸上,照出她眼中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活人,才需要假死。
喜欢凰权之上:女帝武则天的贴身暗卫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凰权之上:女帝武则天的贴身暗卫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