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荒废的土地庙,像被遗弃在时代夹缝中的一具枯骨,蜷缩在山脚背阴处,勉强躲避着府城方向隐隐传来的、令人不安的喧嚣。庙宇比之前栖身的炭窑和破屋更加残破不堪,低矮、阴暗,屋顶塌了半边,露出狰狞的椽子和灰蒙蒙的天空,另半边覆着厚厚的、霉烂发黑的茅草,不断簌簌落下灰尘和细小的虫尸。墙壁是土坯垒的,早已被风雨侵蚀得坑洼不平,布满裂缝,几丛顽强的荆棘和枯黄的野草从缝隙里探出头,在微风中瑟瑟发抖。没有门扇,只有一个空洞的、歪斜的门框,像一张咧开的、无声呐喊的嘴。庙内空间狭小,地上铺着厚厚的、混杂着鸟粪和碎石的尘土,一脚踩下去,便扬起一股令人窒息的陈腐气味。那尊泥塑的土地爷神像早已坍塌,只剩半截身子和一颗滚落在地、面目模糊的头颅,空洞的眼窝漠然地凝视着闯入了它最后栖身之所的、这群比它更加残破的逃亡者。
我们挤进这勉强可称为“遮蔽”的方寸之地,像一群受惊的土拨鼠,本能地蜷缩在最阴暗的角落,远离门口透进的那片象征着外界危险的光亮。冰冷的空气仿佛凝滞了,混合着浓重的尘土味、霉烂的木头味和我们身上散发出的、汗臭、血污、泥沼腥气混合的、难以形容的酸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痛肺叶的寒意和绝望的味道。
短暂的歇息带来的并非放松,而是更深沉的疲惫和如影随形的恐惧。极度的体力透支让每一块肌肉都发出哀鸣,骨头像散了架般酸痛,寒冷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从冰冷的地面、从四面漏风的墙壁钻进来,刺入骨髓,冻得人四肢僵硬,不受控制地颤抖。饥饿感不再是单纯的胃部绞痛,而是一种弥漫到全身的、令人头晕眼花的虚弱,喉咙干得冒火,连吞咽口水都带着血腥味。
冯经历靠坐在那半截神像的基座旁,阴影几乎将他完全吞没。他闭着眼,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蜡黄,伤臂无力地垂着,包扎的布条已被泥水和血渍浸透板结,散发出淡淡的腥气。他每一次呼吸都显得异常艰难和短促,胸口剧烈起伏,额头上不断渗出虚弱的冷汗,顺着脸颊流下,在下颌汇成水珠,滴落在满是尘土的地面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印记。显然,沼泽的跋涉和伤口的恶化,已将他逼到了极限。但他紧抿的薄唇和偶尔骤然睁开的、布满血丝却依旧锐利的眼睛,显示他强大的意志力仍在与崩溃的身体进行着殊死搏斗,大脑在飞速运转,权衡着眼前这几乎是无解的绝境。
老奎和根生、水生三人,像三尊疲惫却不敢松懈的石像,守在门口和墙壁的裂缝旁,警惕地监视着外面的动静。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眼窝深陷,嘴唇干裂起皮,但眼神却像猎鹰一样,不断扫视着庙外那片寂静得令人心慌的山林和远处府城方向隐约可闻的声浪。每一次远处传来的、不同寻常的声响——比如一声突兀的鸟鸣,或是风吹动枯枝的异响——都会让他们瞬间绷紧肌肉,手按上腰间的短刃,直到确认是虚惊一场,才稍稍放松,但那紧绷的神经却再也无法真正松弛下来。
福婶和阿芷蜷缩在离担架最近的墙角。福婶几乎将整个身体都贴在了韩婶身边,用自己单薄的体温徒劳地想要温暖那具冰冷僵硬的躯体。她颤抖的手一遍遍抚摸着韩婶枯槁的脸颊和冰凉的手,浑浊的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无声翕动的嘴唇,仿佛在进行一场无声的、绝望的告别。韩婶的状况比之前更差了,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脸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泛着死气的青灰色,仿佛生命的气息正在一点点从这具饱经磨难的躯壳中抽离。阿芷紧紧依偎着祖母,小脸脏兮兮的,大眼睛里充满了超越年龄的恐惧和茫然,瘦小的身体因寒冷和害怕而不停地发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即将凋零的叶子。
钟伯佝偻着身子,在角落里翻找着他那个几乎空了的藤药箱,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每动一下都耗尽了全力。最终,他只找出几片干枯得几乎一捏就碎的、药性微弱的车前草叶子。他叹了口气,用石头捣碎,混着最后一点冷水,想再次尝试喂给韩婶,但结果依旧是徒劳,药汁大部分顺着嘴角流下。他颓然坐倒在地,浑浊的老眼望着气息奄奄的韩婶和我怀里同样危在旦夕的狗娃,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悲凉和深沉的忧虑。
我抱着狗娃,靠坐在另一面冰冷的土墙下。孩子的身体依旧滚烫,像一块烙铁灼烧着我的胸口,呼吸急促而浅薄,喉咙里不时发出令人心惊的、拉风箱般的“嗬嗬”声,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起皮,偶尔会因为难受而剧烈地抽搐一下,细弱的哭声像小猫哀鸣,刺痛着我的耳膜和心脏。我把他紧紧搂在怀里,用自己的脸颊贴着他滚烫的额头,徒劳地想要分担他的痛苦,冰冷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混合着脸上的污垢,滴在孩子同样脏兮兮的小脸上。绝望像冰冷的藤蔓,一圈圈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要窒息。怀里的永昌号木牌,其冰冷的棱角死死硌着我,那触感如此清晰,仿佛在嘲笑我的无能——我们千辛万苦来到了这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生命一点点流逝。
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庙外的日光渐渐西斜,透过屋顶的破洞和墙壁的裂缝,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投下几道歪斜的、惨淡的光柱,光柱中无数尘埃慌乱地飞舞,如同我们飘零无依的命运。
寂静中,冯经历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咳嗽牵动了他的伤口,他闷哼一声,身体痛苦地蜷缩起来,额头上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老奎立刻上前,扶住他。
“大人!” 老奎的声音充满了担忧。
冯经历摆了摆手,强忍剧痛,喘息着抬起头,目光缓缓扫过庙内每一张写满绝望和疲惫的脸,最后定格在担架上的韩婶和我怀里的狗娃身上。他的眼神复杂难明,有挣扎,有痛苦,更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决绝。
“不能……再等下去了。” 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韩氏和孩子……等不起。外面的情况……也必须弄清楚。”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看向老奎:“老奎,你留下,护着大家。我……我去城里探路。”
“不行!” 老奎和根生几乎同时低呼出声,脸上写满了惊骇,“大人!您的伤!外面太危险了!让属下去!”
“我去!” 根生急切地请命。
“我去更合适!” 水生也站了起来。
冯经历摇了摇头,眼神疲惫却异常坚定:“你们目标太大,容易暴露。我……好歹有个官身……或许……能周旋一二。而且,这伤……”他看了一眼自己无法动弹的手臂,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留在外面,也是拖累。”
他的话像重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他要独自去闯那龙潭虎穴?以他现在的状态,无疑是送死!
“我熟悉城西的暗渠……或许……能找到进去的路。” 冯经历挣扎着,用未受伤的手撑着想站起来,却因虚弱和疼痛晃了一下,老奎连忙扶住。
“大人!太危险了!” 福婶也哭出了声。
冯经历没有再看我们,他的目光投向庙外那片渐渐被暮色笼罩的山林,投向远处那座如同巨兽般蛰伏的、危机四伏的府城。他的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无比坚毅,也无比苍凉。
“就这么定了。” 他吐出一口气,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老奎,给我找点泥土,把脸弄花。根生,把最后那点干粮给我。我若……天明未归……”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未言之意。
一股巨大的悲凉和更深的绝望笼罩了破庙。我们看着他艰难地准备着,用泥土抹黑脸颊,撕下破烂的官袍下摆,试图让自己看起来像个最落魄的流民。那身影,孤独而决绝。
就在他准备踏出庙门的那一刻,他忽然停下脚步,回过头,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沉默了片刻,极其艰难地开口,声音低得几乎只有我能听见:
“石头……照看好……你婶子和狗娃。还有……那木牌……收好。”
说完,他不再犹豫,转身,踉跄着,却坚定地消失在了门外浓重的暮色之中。
破庙内,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我们这群被留下的人,和那沉重得令人窒息的、未知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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