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阵从府城方向突兀传来、又被夜风撕扯得断断续续的铜锣声和隐约的喧嚣，像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破庙凝滞的绝望中激起了剧烈的、令人心悸的涟漪，旋即又被更深的、吞噬一切的寂静迅速吞没。然而，那短暂的声响，却像淬了毒的芒刺，狠狠扎进了每个人早已绷紧到极致的神经末梢，留下持续不断的、灼热的刺痛和挥之不去的恐慌。城里有变！发生了什么？是搜捕？是民乱？还是……与冯大人的行动有关？
这个念头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每个人的心脏，勒得人几乎窒息。庙内陷入了比之前更深沉、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死寂，连压抑的呼吸声都仿佛消失了，只剩下血液冲撞太阳穴的轰鸣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的巨响。黑暗中，每一双眼睛都瞪得极大，瞳孔在惊恐中收缩，死死地“望”向庙外那片漆黑如墨、隔绝了一切视线的夜幕，仿佛能穿透这厚重的屏障，看到城中正在发生的、未知的凶险。
老奎像一尊与墙壁融为一体的石雕，紧贴在门缝边，全身的肌肉绷得像拉满的弓弦，连细微的颤抖都抑制住了。他侧着头，耳朵几乎要嵌进门板的裂缝里，极力捕捉着风带来的任何一丝微弱的、可能揭示真相的声响。他的额角、脖颈上，刚才因紧张而渗出的冷汗此刻变得冰凉，黏腻地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每一次远处夜枭的啼叫、或是风吹动庙顶破洞茅草的窸窣声，都会让他握刀的手猛地收紧，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直到确认那只是自然的噪音，才敢极其缓慢地呼出一口憋了许久、带着铁锈味的浊气。冯大人孤身犯险，此刻城中任何异动，都可能意味着他已然暴露，正身处绝境！这种明知主上涉险却只能枯等的煎熬，比刀斧加身更折磨人。
根生和水生一左一右守在墙壁的裂缝旁，同样化作了两尊充满杀气的阴影。他们的呼吸压得极低，胸膛几乎不见起伏，只有眼中闪烁的、如同被困猛兽般的焦灼光芒，暴露着内心的惊涛骇浪。他们死死盯着庙外黑暗中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方向，不放过任何一丝光影的晃动或声音的异样，仿佛下一秒就会有敌人从黑暗中扑出。这种被动等待、将命运完全寄托于未知的感觉，让这些习惯了刀头舔血的汉子感到无比的憋闷和恐惧。
担架那边，韩婶在经过那阵剧烈的、仿佛要咳出魂魄的痉挛后，再次陷入了更深的、令人不安的死寂。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胸口的起伏间隔长得让人心慌。福婶瘫坐在旁边，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魂，眼神空洞地望着女儿灰败的脸，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只有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一遍遍机械地捻着韩婶冰凉的袖口，仿佛在进行一种无望的招魂仪式。阿芷将脸深深埋在祖母怀里，瘦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连大气都不敢喘。
钟伯靠坐在阴影里，闭着眼睛，但微微颤动的眼皮和紧抿的、失去血色的嘴唇，显示他并未入睡，而是在凝神感知着韩婶那缕游丝般的气息，同时，庙外那不详的声响也像锤子一样敲打着他年老的心。行医多年，他见过太多生死一线的挣扎，但此刻这种悬于未知刀锋之上的等待，依然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无力。
我蜷缩在墙角，将滚烫的狗娃更紧地搂在怀里，孩子的体温像一块烙铁，灼烧着我冰冷的胸口。那阵遥远的铜锣声在我脑中疯狂回荡，激起无数可怕的联想：是冯大人被发现了？是官兵在全城搜捕我们这些“余孽”？还是曹党余孽狗急跳墙，发动了反扑？每一种可能都指向万劫不复的深渊。恐惧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接一波地冲击着我早已脆弱不堪的意志。我下意识地再次攥紧怀里的永昌号木牌，那冰冷的触感此刻非但不能让我安心，反而像一块寒冰，提醒着我我们所背负的血海深仇和正在逼近的、可能更加血腥的结局。狗娃在我怀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发出细弱的、带着哭腔的呓语，仿佛也感应到了这弥漫在空气中的、令人窒息的不安。
时间在极致的煎熬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庙外的夜色浓重如墨，风声呜咽，远处的府城仿佛彻底沉寂了下去，再无声息，但这死寂反而比之前的喧嚣更让人恐惧。那种未知的、悬而未决的平静，像一张缓缓收拢的大网，勒得人喘不过气。
老奎保持着那个凝听的姿势，仿佛化成了一尊雕塑，只有偶尔极其轻微调整姿势时关节发出的细微“咔哒”声，证明他还活着。他的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心中的焦虑如同沸水般翻滚。冯大人冒险潜入，至今未归，城中又生异动，凶多吉少。他恨不能立刻冲进城去，但身后这一庙的老弱妇孺，却像沉重的锁链，将他牢牢拴在这方寸之地。
就在这种令人发疯的等待几乎要将所有人逼入绝境时，一直凝神倾听的老奎，身体猛地一震，极低地、几乎是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压抑的惊呼：“有动静！”
所有人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是……脚步声！很轻……但……不止一个人！正朝着庙这边过来！” 老奎的声音因极度紧张而变调，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惊骇。
脚步声？！朝着庙来？！是被发现了？！还是……冯大人回来了？但不止一个人？！
绝望和微弱的希望像两条毒蛇，在每个人心中疯狂撕咬！根生和水生瞬间进入了搏命状态，短刃出鞘半寸，在黑暗中反射出一点冰冷的微光。福婶猛地捂住了嘴，防止自己尖叫出声。阿芷吓得缩成了一团。连钟伯也猛地睁开了眼睛。
死寂！比之前更深、更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下来！连风声都仿佛停止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耳朵竖得生疼，拼命捕捉着庙外的声响。
“沙……沙……沙……”
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在庙外的枯草和碎石上，越来越近！真的有人！而且，确实不止一个脚步声！听起来……像是两三个人？！
是谁？！官兵？流民？还是……？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每一个人！我们像一群被堵在窝里的兔子，等待着最终的审判！
脚步声，在破庙的门外，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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