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浚中军大帐内,空气仿佛被那小小一角残破血诏彻底冻结。所有人的呼吸都屏住了,目光在跪地痛哭的沈钧、面色凝重的张浚、以及成为焦点的辛弃疾身上来回移动。烛火跳跃,将人影拉长投在帐壁上,扭曲晃动,如同此刻众人震荡的心神。
靖康血诏!涉及太上(宋徽宗)、康王(后来的宋高宗)的皇室秘辛!这已远远超出了寻常军务或党派之争的范畴,直指国本与法统,是能将任何卷入者碾得粉身碎骨的政治漩涡!
张浚握着那角残帛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沈先生,请起。此事……关系重大,你且详细道来。”他示意亲兵将沈钧扶起。
沈钧老泪纵横,勉强站定,对着张浚,也对着帐内诸人,哽咽道:“枢相明鉴!罪民之父沈晦,确系太上潜邸旧臣,官至龙图阁待制。靖康元年,汴京危殆,太上于城破前夜,咬破指尖,以衣襟帛片写下数份密诏,分遣心腹旧臣,命其携诏出城,一则护佑当时尚为康王的陛下南渡,二则联络四方忠义,以待时机,光复两河。先父所得,便是其中一份。然……然出城途中,遭遇金兵游骑,先父为护诏书,身披数创,与家人失散,诏书亦在混战中损毁大半,仅余此角……先父辗转至江南,伤重不治,临终前将此残角交予罪民,泣血叮嘱,务必护诏寻主,重光社稷……罪民无能,飘零半生,隐姓埋名,唯将此物贴身珍藏,不敢或忘父命……”
他这番泣诉,将一段尘封多年、惊心动魄的秘辛缓缓揭开。帐内众人,无论立场如何,皆为之动容。靖康之难,是每个宋人心头永不愈合的伤疤。
张浚长叹一声,目光复杂地看向辛弃疾:“辛督军,此物既为沈先生家传至宝,为何会出现在你呈递的文书之中?又为何……此前从未听你或沈先生提及?”
这才是关键问题。血诏残角为何会与战报混在一起?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辛弃疾是否早知此事?其用意何在?
辛弃疾迎着张浚审视的目光,心中亦是波澜起伏。他完全不知道这血诏残角的存在!沈钧从未向他透露过半句!此刻,他忽然想起沈钧总是贴身收藏、从不离身的一个旧锦囊,想起他偶尔流露出的、与寻常文书先生不符的沉郁与沧桑。原来如此……
他定了定神,坦然道:“回禀枢相,弃疾此前,对此血诏之事一无所知。此角残帛,弃疾更是今日方得亲见。至于其为何会混入战报文书之中……”他看向沈钧。
沈钧连忙道:“枢相,是罪民之过!罪民整理战报证据时,心神激荡,加之年迈昏聩,竟未察觉贴身锦囊破损,此角残帛滑落,混入了文书之中……罪民该死!险些误了大事,更连累辛督军!”说着又要跪下。
这个解释,合情合理。张浚脸色稍缓,但疑虑并未完全消除。他拿起那角残帛,对着灯光仔细察看。帛布陈旧,血迹已呈暗褐色,字迹模糊,但依稀可辨“诏”、“康王”、“社稷”、“恢复”等零星字样,笔迹仓促而用力,确似危急关头所书。他久在朝堂,见过不少宫廷旧物,直觉此物不似作伪。
然而,真伪尚在其次,此物出现的时机和可能引发的后果,才是他最担心的。
“此事……还有何人知晓?”张浚沉声问道,目光扫过帐内众人。
周必大立刻道:“下官方才与沈先生同来,方得听闻。”虞允文等人也纷纷摇头,表示此前不知。
张浚略微放心,但心知此事绝难长久隐瞒。他沉吟片刻,决断道:“此事关乎皇室旧案,干系重大,非同小可。沈先生护诏之心可嘉,然此物现世,恐引朝野非议,朝中……”他顿了顿,没有明言史弥远等主和派可能借此兴风作浪,“为稳妥计,此角残帛,暂由本相保管。沈先生护诏之功,本相自会记下,他日若有机缘,定向陛下陈情。至于今日帐中所闻,诸位皆需严守秘密,不得外传,违者,军法从事!”
他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势。众人齐声应诺。
张浚又看向辛弃疾,语气稍缓:“辛督军,此事虽出偶然,但你部呈递文书之中竟有此物,难免引人猜疑。好在沈先生解释清楚,本相信你清白。然则,朝中局势复杂,难免有人借此生事,攻讦于你,乃至牵连北伐大局。你需心中有数,早作防备。”
辛弃疾心中凛然,躬身道:“弃疾明白。多谢枢相信任,提点之恩,没齿不忘。”
一场接风宴,竟以如此惊心动魄的方式收场。众人各怀心思,沉默散去。张浚独留周必大、虞允文等少数心腹密议。辛弃疾则带着陈亮、沈钧等人,在一种沉重而微妙的气氛中返回自己的营区。
回到北援先锋军营区的中军帐,遣退旁人,只留陈亮、沈钧、魏胜、赵邦杰(太行)几人。魏胜终于忍不住,压低声音怒道:“他娘的!吃个饭也不安生!什么鸟血诏,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这时候冒出来!这不是给咱们惹祸吗?!”
赵邦杰(太行)也闷声道:“是啊,沈先生,您老藏着这么个要命的东西,怎么也不早说?这下好了,怕是要被那帮穿官袍的拿住把柄,往死里整咱们!”
沈钧满面羞愧与惶恐,对辛弃疾深深一揖:“盟主,老朽……老朽实在罪该万死!此事隐瞒多年,一则为先父遗命所系,不敢轻泄;二则……二则也实是怕为盟主与诸位招来杀身之祸。不想今日……今日竟因老朽疏忽,酿此大患!老朽……老朽愿以死谢罪!”说着,竟要朝帐中木柱撞去。
“沈先生不可!”辛弃疾一把拉住他,沉声道,“此事怎能怪你?护持先人遗命,乃人子本分。疏忽之事,亦是意外。眼下不是追究责任之时,而是需思量如何应对。”
陈亮一直拧眉沉思,此刻开口道:“幼安所言极是。血诏之事,虽属意外,但已成事实。关键在于,此物现世,对谁有利,对谁有害?”他眼中闪烁着锐利的光芒,“对张枢密而言,此物或可成为激励士气、彰显正统的一面旗帜,但更可能是一把双刃剑,尤其可能被史弥远之流利用,诬指张枢密与‘靖康旧案’、‘另立’等敏感之事有所牵连,动摇其北伐统帅之位!”
他顿了顿,继续分析:“对我等而言,更是祸福难料。史弥远本就视我等为眼中钉,如今有此‘把柄’,他岂会放过?定会诬指我等伪造血诏,图谋不轨,甚至攀咬张枢密与我等勾结,共谋‘不臣’!届时,张枢密为自保,恐怕也……”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众人都明白。在巨大的政治风险面前,个人的信任与欣赏,往往不堪一击。
魏胜急道:“那怎么办?难道等着那帮奸贼来抓咱们?”
辛弃疾沉默片刻,缓缓道:“静观其变,以静制动。血诏在张枢密手中,如何处置,主动权在他。我等眼下要做的,一是约束部众,谨言慎行,不给任何人以口实;二是加快营中整训,展示我部乃可用之兵,而非惹是生非之辈;三是……”他看向陈亮,“同甫,恐怕还需你与周参议、虞副使等人多加走动,探听风声,陈说利害,至少……要让张枢密身边明白事理之人知晓,我部绝非祸乱之源,而是北伐可倚之力。”
陈亮点头:“此为我分内之事。”
沈钧犹豫道:“盟主,那血诏残角……”
辛弃疾摇头:“既已交予张枢密,便非我等所能置喙。相信张枢密自有考量。沈先生,此事你今后绝不可再对任何人提起,便当作……从未发生过。”
沈钧含泪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淮水南岸的营寨表面上风平浪静。北援先锋军得到了正式拨付的粮秣军械,开始按照宋军规制进行整编和基础操练。辛弃疾每日与李珏一同巡营,督促训练,处理军务,仿佛那夜的血诏风波从未发生。
然而,暗流已然涌动。正如陈亮所料,史弥远在临安的党羽,很快便通过秘密渠道,得知了“淮北出现疑似靖康遗诏,与北来义军辛弃疾有关”的模糊消息。尽管张浚严令保密,但这等惊天秘闻,又岂是区区军令能完全封锁的?尤其在有心人的刻意打探和散布下,流言如同瘟疫般,在淮北乃至后方某些圈子悄然蔓延。
这一日,辛弃疾正在营中与墨工、炎生查看一批新领到的材料,筹划修复和改进军械,陈亮匆匆而来,脸色阴沉。
“幼安,出事了。”陈亮将他拉到一旁,低声道,“我刚从虞副使处得知,临安已有御史风闻奏事,弹劾张枢密‘交通北地不明武装’,‘藏匿可能涉及国本之僭越物证’,‘图谋叵测’!虽未直接点名血诏与你我,但矛头所指,已昭然若揭!史弥远的爪牙,动手了!”
辛弃疾心中一沉:“张枢密如何反应?”
“枢密自然极力驳斥,称此为无稽之谈,是有人破坏北伐大局。但朝中主和派声势不小,加之官家(宋孝宗)对靖康旧事向来敏感……压力很大。”陈亮语气沉重,“虞副使暗示,枢密为大局计,恐怕……恐怕不得不对我部稍作‘冷处理’,以塞谗言之口。近日拨付的粮械,可能还会收紧,甚至……可能会派人来‘协助’整编,实为监视。”
果然来了。辛弃疾望着营中正在操练的士卒,那些从北地带出来的、历经生死的老兄弟,眼神变得深邃而坚定。
“他想冷处理,便由他。粮械收紧,我们勒紧裤腰带。派人监视,我们坦然受之。”辛弃疾缓缓道,“但想借此分化、瓦解、吞并我们,绝无可能。北援先锋军的旗号,是张枢密亲口所封,这面赤帜,既已悬于辕门,便不会轻易倒下。”
他看向陈亮:“同甫,还要辛苦你,继续与周参议、虞副使保持联络。我们不需要他们额外袒护,只需他们知道,我们在这里,是一心抗金的力量,不是任何人的政治筹码,更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棋子。”
陈亮重重点头:“我明白。”
就在两人交谈之际,营门方向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只见一队约五十人的骑兵,簇拥着几名文官装束的人,径直闯入营区,为首一人,赫然又是那个贾似道!他手持一份公文,面色冷峻,眼神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
“辛督军何在?枢密行辕有令,特遣贾某及军法官、录事参军等,前来‘协助’北援先锋军清点人员、核查军械、规范建制,以符朝廷法度!”贾似道的声音尖利,在营地上空回荡。
权奸的爪牙,终于迫不及待地,伸到了眼前。
血诏惊动了庙堂,而权力的獠牙,已在阴影中悄然露出,带着森冷的寒光,指向了这支刚刚立足、尚未站稳的北来孤军。真正的较量,从朝堂的暗箭,转向了这营垒之间的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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