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一,寒衣节。
荣国府上下都换了素服,预备着给逝去的亲人烧送寒衣。府里气氛肃穆,连下人们走路都放轻了脚步,生怕冲撞了什么。
偏偏这日,王子腾夫人来了。
不仅来了,还带上了王熙凤。
通报传到贾母屋里时,老太太正在翻看今年新制的寒衣单子。鸳鸯念道:“珠大爷的,用云锦做外袍,里头衬细棉;已故老姨奶奶的,用杭绸......”
“老太太,王家舅太太和表小姐来了。”琥珀在门口禀报。
贾母抬起头,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寒衣节是家祭,外客不该这时候上门。可王子腾如今是京营节度使,权势正盛,她不能不给这个面子。
“请她们到荣庆堂暖阁坐。”贾母放下单子,对鸳鸯道,“去请大太太、二太太过来。纨儿身子弱,就不必来了。”
邢悦得了信,换了身素净的月白色缎子袄,外罩淡青色比甲,头上只戴了根银簪,便往荣庆堂去。走到半路,正碰上王夫人。
王夫人穿着一身深灰色素服,眼睛还有些肿,显然这几日又哭了。见邢悦过来,她勉强点了点头:“大嫂。”
“弟妹节哀。”邢悦轻声道,“今日寒衣节,珠哥儿在天有灵,会感念你的心意。”
王夫人眼圈又红了,别过脸去,没接话。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荣庆堂。还没进暖阁,就听见里头传来清脆的笑声,像银铃似的,在这肃穆的日子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祖宗您是不知道,我爹新得了一匹大宛宝马,通体雪白,就眉心一点黑,跑起来四蹄生风,我给它取名叫‘踏雪’!改日我骑来给老祖宗瞧瞧!”
帘子打起,邢悦抬眼看去。
暖阁里烧着地龙,暖烘烘的。贾母坐在正中的罗汉榻上,旁边坐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穿着绛紫色织金缎子袄,头上戴着赤金点翠大凤钗,正是王子腾夫人。而她身边——
邢悦的目光落在那少女身上。
十五六岁的年纪,穿着一身海棠红绣金线牡丹的缎子袄,下系葱绿色百褶裙,头上梳着飞仙髻,插着赤金嵌红宝石的步摇,耳畔一对明珠耳坠子晃晃悠悠。她正侧身跟贾母说话,侧脸线条明媚,丹凤眼微微上挑,笑起来颊边两个浅浅的梨涡。
这就是王熙凤。
邢悦前世读红楼时,无数次想象过王熙凤年轻时的模样。可文字再生动,也比不上亲眼所见——那种鲜活的、张扬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生命力,像一团火,烧得这满室素色都黯然失色。
王夫人显然也愣住了。她看着侄女那一身红绿,脸色变了变。今日是寒衣节,满府素服,王熙凤这打扮......太不合时宜了。
“哟,姑母来了!”王熙凤眼尖,先瞧见了王夫人,忙起身迎上来,亲亲热热地挽住王夫人的手臂,“姑母这几日可好?我娘听说您身子不适,急得什么似的,非要亲自来看看。”
她说话又快又脆,像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一串。王夫人被她挽着,有些不自在,勉强笑了笑:“劳你们惦记,我没事。”
“这位就是大太太吧?”王熙凤的目光转到邢悦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笑容依旧明媚,可那笑意却没到眼底,“常听姑母提起,说大太太最是贤良淑德,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话说得漂亮,可那眼神里的审视和疏离,邢悦看得分明。
“表小姐过誉了。”邢悦淡淡一笑,福了福身,“舅太太安好。”
王子腾夫人点点头,算是回礼,态度不冷不热。
众人落座。丫鬟上了茶,是今年的雨前龙井,茶香清冽。
王熙凤挨着贾母坐下,亲自给老太太剥橘子,一瓣瓣摆在白瓷碟里,动作麻利得很。一边剥一边说笑,从家里的新鲜事说到京城的趣闻,声音清脆,笑语嫣然,把贾母逗得眉开眼笑。
邢悦冷眼瞧着,心里暗暗赞叹。
好厉害的一张嘴,好伶俐的一颗心。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把贾母哄得高高兴兴,连带着对王子腾夫人的态度都热络了不少。
“凤丫头今年十五了吧?”贾母笑着问。
“过了年就十六了。”王子腾夫人接过话头,“这丫头被她爹惯坏了,整日里疯疯癫癫的,没个大家闺秀的样子。我常说她,该跟你家纨儿学学,那才是真正的贤良淑德。”
提到李纨,王夫人的眼圈又红了。
王熙凤忙道:“纨姐姐如今可好?我带了支老山参来,给纨姐姐补身子。还有给兰哥儿的小衣裳,是我亲手做的,针线不好,纨姐姐别嫌弃。”
她说着,让丫鬟捧上来一个锦盒,打开,里头果然是一支品相极好的山参,还有几件精致的小衣裳。
王夫人的脸色缓和了些:“难为你有心。”
“姑母说的什么话。”王熙凤嗔道,“纨姐姐遭了这么大的难,我做妹妹的,不能替她分担,送点东西还不是应该的?等会儿我去看看纨姐姐和兰哥儿。”
她顿了顿,又看向邢悦,笑道:“听说大太太前些日子也添了位小公子?可惜今日没见着。我也备了份礼,是长命锁,给璋哥儿添福。”
丫鬟又捧上一个锦盒。邢悦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把赤金长命锁,比洗三那日送的还要精致。
“表小姐太客气了。”邢悦合上锦盒,递给身后的秋桐,“只是璋儿还小,用不上这么贵重的东西。表小姐的心意我领了,这锁还是留给将来的侄儿侄女吧。”
她这话说得委婉,意思却明白——礼太重,我不要。
王熙凤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王子腾夫人看了邢悦一眼,眼神深了些。
贾母打圆场道:“都是一家人,送什么礼。凤丫头,来,再给老祖宗剥个橘子。”
气氛重新热闹起来。可邢悦能感觉到,王熙凤对她的态度更冷淡了。接下来的时间里,王熙凤围着贾母转,对王夫人亲热,对李纨关心备至,唯独对她,除了必要的客套,再无多余的话。
这种冷淡很微妙,不明显,可身处其中的人,都能感觉到。
邢悦垂着眼喝茶,心里明镜似的。
王熙凤这是在站队。讨好贾母是必须的,亲近王夫人和李纨,是因为她们是二房的人。而对她这个大伯母,既然不是一路人,自然不必费心结交。
好聪明的姑娘。
好势利的眼光。
***
从荣庆堂出来,王熙凤果然去了李纨院里。
邢悦本要回东院,想了想,也跟了过去。她不是不放心李纨,只是......只是想看看,王熙凤到底想做什么。
李纨正抱着贾兰在屋里走动。小家伙两个多月了,比刚出生时胖了不少,皮肤白嫩,眼睛黑亮,正咿咿呀呀地说着婴语。
“纨姐姐!”王熙凤人未到声先至,掀帘进来,带进一股香风。
李纨忙要把孩子交给奶娘,王熙凤却已经凑过来,伸手要抱:“这就是兰哥儿吧?让我瞧瞧——哎哟,长得真俊,这眉眼,像极了珠大哥哥!”
她接过孩子,抱得有模有样。贾兰也不认生,睁着大眼睛看她。
“纨姐姐你看,兰哥儿喜欢我呢!”王熙凤笑道,“这孩子有灵性,知道谁是真心待他好的。”
李纨站在一旁,笑容有些勉强。王熙凤身上浓烈的香气,让她有些不适应。可人家是客,又是好意,她不好说什么。
邢悦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王熙凤抱着贾兰,说说笑笑,李纨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大太太也来了。”王熙凤看见邢悦,笑容淡了些,把孩子还给奶娘,“我正跟纨姐姐说呢,兰哥儿这般可爱,将来定有出息。纨姐姐的福气在后头呢。”
李纨接过孩子,轻声道:“我不求他大富大贵,只求他平平安安。”
“平安是自然,富贵也是该有的。”王熙凤笑道,“珠大哥哥走得早,兰哥儿就是二房的指望。姑母说了,等兰哥儿大了,定要请最好的先生,不能委屈了孩子。”
这话说得体贴,可听在耳里,总觉得有些刺。
邢悦走到李纨身边,看了看孩子,笑道:“兰哥儿今日精神不错。纨儿,你身子还没好全,别站太久。”
李纨点点头,抱着孩子坐下。
王熙凤看了看邢悦,又看了看李纨,忽然道:“纨姐姐,我有些体己话想跟你说。大太太......”
她看向邢悦,意思很明显——您能回避一下吗?
邢悦笑了笑:“那你们聊,我去看看璋儿。”
她转身出了屋子,却没走远,就在廊下站着。秋桐跟出来,低声道:“太太,这位表小姐......”
“嘘。”邢悦摆摆手,示意她别说话。
屋里,王熙凤的声音隐隐约约传出来。
“......纨姐姐,我知道你心里苦。可再苦,日子也得过。兰哥儿还小,你得为他打算。姑母如今身子不好,府里的事顾不过来,你一个人撑着,多难啊。”
李纨的声音很轻,听不清说什么。
王熙凤又道:“我不是说大太太不好,可毕竟隔着一层。咱们才是至亲,我才跟你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凤丫头虽然年纪小,可眼睛亮着呢,谁真心谁假意,看得分明。”
邢悦听着,嘴角勾起一丝冷笑。
好一个“掏心窝子的话”。这才第一次见面,就急着挑拨离间了。
她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了。
有些话,不必听全。有些心思,一看就明白。
***
王熙凤在李纨屋里待了半个时辰才出来。出来后,又去了王夫人屋里。
这次,王子腾夫人也在。
房门关上,丫鬟们都退到廊下。屋里点了安神香,烟气袅袅。
王夫人捧着茶盏,眼睛看着窗外出神。她今日穿了身深灰素服,鬓边别了朵小白花,整个人像蒙了一层灰,黯淡无光。
“妹妹,”王子腾夫人开口,声音温和,“珠儿走了,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再难过,日子还得过。兰哥儿才两个月,纨儿又年轻,二房这一支,还得靠你撑着。”
王夫人眼圈红了,别过脸。
“娘,”王熙凤挨着王夫人坐下,握住她的手,“姑母,您别难过了。珠大哥哥在天有灵,也不愿看您这样伤心的。”
王夫人摇摇头,眼泪掉下来:“我没事......就是......就是想起珠儿......”
“珠大哥哥走了,可兰哥儿来了。”王熙凤轻声道,“这是珠大哥哥留给您的念想。您得好好把兰哥儿养大,教他成才,这才对得起珠大哥哥。”
这话说到了王夫人心坎上。她擦擦眼泪,重重点头:“你说得对......兰儿......我得把兰儿养大......”
王子腾夫人和王熙凤对视一眼。
“妹妹,”王子腾夫人继续道,“珠儿的丧期过了,府里也该有点新气象了。老是这么死气沉沉的,对孩子们也不好。”
王夫人抬起头:“嫂子的意思是......”
“凤丫头今年十六了,该说亲了。”王子腾夫人看着妹妹,眼神意味深长,“琏哥儿如今是举人,明年春闱,若是中了,就是进士。两个孩子年纪相当,又是表兄妹,亲上加亲,再好不过。”
王夫人手里的茶盏晃了晃,茶水洒出来些。
“琏儿......”她喃喃道,“琏儿还在守孝......”
“守孝九月,这都快满了。”王子腾夫人道,“可以先定亲,等孝满了再完婚。妹妹,咱们是至亲,我不跟你说虚的——如今贾府这个情形,需要一桩喜事来冲一冲。珠儿走了,老太太心里难受,政弟也消沉,若是琏儿和凤丫头的亲事能定下来,府里也能有点喜气。”
王夫人沉默着。
她不是不知道兄嫂的打算。王子腾如今权势正盛,想和贾家联姻,巩固势力。而贾家......贾家确实需要倚仗。
可她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珠儿才走了半年,尸骨未寒,就要谈婚论嫁......
“妹妹,”王子腾夫人压低声音,“我知道你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可你得为长远打算。凤丫头进了门,就是你的侄媳妇,又是你的外甥女,双重关系,比谁都亲。有她帮你掌家,你还怕什么?”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再说兰哥儿......珠儿不在了,兰哥儿将来靠谁?若是凤丫头成了琏哥儿的媳妇,琏哥儿就是兰哥儿的堂叔加表姑父,这层关系,兰哥儿将来也有依仗。”
这话,戳中了王夫人最深的隐忧。
兰哥儿。
那个才两个月大的孩子,生来就没有父亲。将来在这深宅大院里,能靠谁?
若是王熙凤嫁进来,以王家的权势,以王熙凤的精明,总能护着兰哥儿些......
王夫人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
窗外,天色渐渐暗了。暮色像墨汁滴进清水,一点点晕开,染透了整个天空。
屋里安神香的味道越来越浓,熏得人昏昏沉沉。
“让我......让我想想......”王夫人哑着嗓子说。
“是该好好想想。”王子腾夫人拍拍她的手,“咱们是至亲,总不会害你。”
王熙凤在一旁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她没说话,可嘴角微微勾起,那是一切尽在掌握的笑。
从王夫人屋里出来时,天已经全黑了。
王熙凤扶着母亲往府外走,路过东院时,她忽然停下脚步,看向那紧闭的院门。
院门上新贴了门神,秦叔宝和尉迟恭,怒目圆睁,威武得很。廊下挂着两盏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夜色里圈出一方安宁。
“凤儿,看什么呢?”王子腾夫人问。
“没什么。”王熙凤收回目光,笑了笑,“就是觉得......这院子挺安静的。”
安静得,有些碍眼。
她挽住母亲的手臂,脚步轻快地往前走。裙摆拂过青石路面,窸窸窣窣的响。
夜色里,她的眼睛亮得像星星。
那是一种志在必得的光。
这荣国府,她王熙凤,来了。
就绝不会空手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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