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谷关。
李承儒定定地看着昭昭。
站在他身后的副将秦英,反应则更加强烈。
他讨喜的娃娃脸上,迸发出巨大的狂喜,眼睛瞪得滚圆。
周遭的嘈杂瞬间褪去。
眼前少女沉静自信的明媚面容,与他们记忆深处那个雨夜,完美重叠。
……
两年前。
庆国与东夷城的边境大营。
当时年仅十八岁,还是李承儒亲卫的秦英,在一次巡逻归来后突然病倒,病情迅猛如虎。
不过几个时辰便高烧昏迷,面色赤红,四肢厥冷,腹部疼痛如绞。
随军医官诊为“毒瘴”。
无数汤药灌下如石沉大海,情况急转直下。
至次日午后,他已气若游丝。
面颊凹陷,津液暴脱,唇色绀紫,浑身被冷汗浸透。
附近州府的大夫都被请来坐诊,但他们每一个看完后皆是摇头叹息。
直言秦英这是五脏将竭的骇人征象,药石无灵。
营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
万般无奈之下,主帅李承儒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在毗邻的洛州城四处张贴悬赏告示。
那日暴雨如注,天地间唯余一片混沌的哗响。
军营帐内,李承儒坐在榻边,紧握着秦英逐渐冰冷的手。
这位素来沉稳的主帅脊背微弓,看着榻上人昏迷的时间越来越长,清醒的时间越来越少。
他心痛不已。
从边境斥候到同袍浴血,秦英曾为他挡过暗箭,也曾在篝火旁递过热汤。
这个追随他六年的少年,此刻生机正如指间沙般迅速流逝。
摇曳的烛火在李承儒紧锁的眉宇间投下阴翳。
随军医官垂首退到角落里,亲卫不忍地别过脸。
所有人都明白,秦英时间不多了。
李承儒至今都记得。
就是在这一片悲伤的静默里,帐帘倏然被一只素白的手轻轻撩开。
风雨瞬间涌入。
昭昭便在此时,踏着暮色而来。
她一袭青衣却未见狼狈,只衣角缀着深色的水痕。
鬓发间微湿,衬得少女眉眼愈发清冽,手中提的灯笼晕开一团温暖的光,映亮她沉静的面容。
大雨在少女身后织成重重帘幕。
她立在光影交界处,周身笼罩着氤氲的水汽。
少女将油纸伞收起交给身后跟随的玄衣少年,缓缓走进来。
“游医范昭昭,今揭榜入营,愿请一试。”
她淡淡的视线掠过众人,直接落在病榻之上。
接着,昭昭无视帐内所有人愕然的目光,径直走到榻边,俯身检视秦英的情况。
经过一番仔细观察和切脉后,少女对着坐在榻边的李承儒斩钉截铁道:
“此非寻常瘴疠,是戾毒入肠,劫夺津液。若再延误,脏腑皆枯。”
惊人之举,随即展开。
没有询问,没有客套。
她有条不紊地指挥兵士急取清水、盐块与蔗糖,以特定比例烧煮成汤,候温。
然后礼貌地请榻边的李承儒让出位置。
随军医官满目骇然。
不知是被少女的医术惊到,还是被她目中无皇子的态度吓到。
神奇的是。
无论是李承儒,还是呆立在旁的其他亲卫,皆不由自主按照昭昭的命令照做了。
李承儒让出位置后,眉头紧锁,站在一边注视着这位江湖游医的动作。
只见那眉眼如画的少女坐在榻边,以金针封住秦英心脉,用纤细竹管导引温热的药汤滴入他口中,甚至亲自处理污浊的脓血。
长夜漫漫,她始终守在榻前。
每隔一刻便探查脉搏,观察情况,然后施针换药。
如此往复,没有抱怨一句。
子时前后,秦英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干涸的眼角渗出一滴泪。
至破晓时分,他原本近乎消失的脉搏逐渐强劲起来,隐隐恢复几分生机。
当第一缕晨光照入军帐,李承儒按着疲惫的太阳穴,一抬头看见的,还是少女坐在榻边为秦英拭去额前冷汗。
昭昭眼眸中血丝分明,语气却平静如初:
“戾毒尚未尽去,但人之根本已复。接下来,该清余毒、调肠胃了。”
一帐之人,尽皆寂然。
所有人都被这位江湖游医一手活死人肉白骨的医术震撼。
李承儒疾步上前。
看到榻上的秦英呼吸虽仍微弱,但昨夜笼罩他面庞,象征着死亡的青灰,确确实实已经褪去。
提着的一颗心中终于安然放下。
帐外的暴雨不知何时已歇,只余下淅淅沥沥的尾声。
三日后。
在昭昭的悉心照料下,秦英终于转危为安,可以正常进食。
从那以后,每当李承儒看见秦英生龙活虎地跟在自己身后畅快大笑时,他总会想起两年前那个雨夜,想起那道踏着暮色而来的青色倩影。
……
回忆的浪潮退去。
李承儒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提前准备好的诘问与审视消失,全部沉淀为深沉的信任。
“我方才还在想是何人在此大放厥词,敢将这等绝症称为‘不算什么大事’。看到是你,忽然就不奇怪了。”
昭昭眉眼弯弯,端端正正地敛衽行礼道:
“昭华县主范昭昭,奉陛下之命,特来上谷关处理军中疫病,见过大皇子殿下。”
她顿了顿,刻意板正的姿态里透出只有熟人才看得出的灵动。
“一别经年,殿下戍边辛苦,风采倒是……更胜往昔啊。”
李承儒看着少女这副公事公办的模样,摇摇头。
没等礼毕,便上前一步,右手虚虚一抬,力道温和地将她止在半途。
“你我之间,这些虚礼就免了。”
昭昭见状也没坚持,顺势收回手直起身。
她微微歪过头,语气调侃:
“殿下此言差矣。礼不可废,尤其是在这军纪森严的上谷关,我身为特使,岂能带头坏了规矩?”
李承儒闻言,轻轻嗤笑一声。
这淡淡的笑意,瞬间冲散他眉宇间连日来积郁的冷硬。
他语气中流露出罕见的随性,甚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促狭:
“得了吧。你范大神医何时在乎过这些?”
“不过,范……”
这个熟悉的姓氏,两年前不会让李承儒多想。
可与京都联系在一起,不由得让他想起那位与父皇情谊非同一般的司南伯。
当年离开京都前,倒是听说过,司南伯府的嫡长女一直养在澹州祖母身边……
李承儒上下打量着昭昭,“司南伯范建是你的……?”
少女微微一笑,“正是家父。”
对于在上谷关与李承儒以及他的副将秦英重逢这件事,昭昭毫不意外。
毕竟,当时在御书房里接过北境军报时,开头“臣李承儒顿首谨奏”八个字的存在感真的很强。
在等级森严的古代,边军将领和皇子重名的概率比彩票中奖还低。
她几乎立刻确定,上谷关的守将应该是自己记忆中的人。
不过,正是因为看见军报的署名。
昭昭更加笃定,庆帝在御书房搞的一出丝滑连招,绝对是有备而来。
如果这位陛下对她在民间的行医记录都了如指掌,那么对军营里发生的一切也必然知晓。
由此可见。
无论那天她是否前往城南义诊,庆帝都能找到借口让她自愿领旨前来。
昭昭不动声色在心里冷笑一声。
悄无声息玩弄人于股掌之中。
每次想起这位陛下的手段,唯有佩服。
然而凡事有利有弊。
上谷关的守将是李承儒,对她来说,并不是件坏事。
李承儒挑了挑眉,转而问道:
“那你刚才这出是在……”
昭昭竖起食指在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顺势抬手掩唇,压低声音道:
“殿下,听说过不破不立吗?”
李承儒颇为感兴趣地凑近,只见少女俏皮地眨了眨眼:
“我一路走来,见关内士气低落,便想到此法。”
“毕竟,朝廷派来的特使越云淡风轻,大家就越容易相信我能带来希望。”
“这叫心理锚定。任何时候,信心才是最重要的。况且……”
昭昭放下食指,笑眯眯看向他身边眼巴巴盯着自己的娃娃脸小将。
她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双手一摊:
“我的医术,你们最清楚不过了。”
“对吧,小秦将军,别来无恙呀。”
见少女含笑看向自己,秦英再也压抑不住。
一个箭步冲到昭昭面前,完全忘了行礼和场合。
他咧着嘴,嗷一嗓子喊出来,就差原地蹦起来了。
“是……是你!真的是你!范神医!”
“我就知道,老天爷不会看着兄弟们死的!”
秦英转身对着周围一脸懵圈的士兵们,脸涨得通红地喊道:
“兄弟们!有救了!咱们真的有救了!”
他指着旁边一袭黑金色骑装的少女,手舞足蹈道:
“两年前在东夷城边境大营,我身染恶疾几乎要去见阎王了,就是这位特使把我从鬼门关拉回来的!”
“她说不让你们死,黑白无常都得排队等着!”
“咱们上谷关这下是真的有希望了!”
秦英喜不自胜的反应,比任何解释都更有力。
“听见没,秦将军说他能活过来,全靠这位特使……”
“东夷边境,那么凶险的地方都……”
“看来真的能治……”
几个病情较轻,负责照料同袍的士兵,不自觉挺直腰板,将手里的药碗捏得更紧。
整个校场上的气氛,在短短几十个呼吸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听着周围士兵们明显燃起希望的窃窃私语,再看着大小姐与大皇子殿下及其副将三人旁若无人的谈笑风生。
高达内心受到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语言表达了。
凭借他的身手,自然是可以听清少女压低声音的解释。
高达这才知道,大小姐先前近乎狂妄的表现居然也别有深意。
人和人之间的差距,实在太大了。
他偏头去看云枫的反应,对方一如既往的淡定。
高达憨厚地挠了挠头。
李承儒看着自家激动得语无伦次的副将,同样将校场上的变化尽收眼底。
他看向昭昭,如释重负地笑道:
“一炷香之前,我还在思忖如何与父皇派来的特使周旋。”
“现在看来,倒是可以省点力气了。”
“这次又要仰仗你相助了,我这就下令……”
“殿下且慢!”
李承儒的话被突然出现的两道陌生声音打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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