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海很清楚洪承畴最后一句话的分量。
那是敲打，也是最后的通牒。
他脸上不敢流露分毫，只是将一个商人的恭敬与惶恐维持得天衣无缝，躬身应是，默默跟在了队伍末尾。
洪承畴不再理他，在徐子宾的“陪同”下，径直登上了城墙。
青灰色的墙顶，地面被清扫得一干二净。
新砌的墙垛之后，每隔十步便有一名兵丁持枪伫立。
他们的身形挺拔如松，刀枪虽非崭新，却被擦拭得没有一丝锈迹，在阳光下反射着沉闷的金属光泽。
洪承畴信步前行，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周遭的一切。
他身后的亲兵队长忽然上前一步，对着一名哨兵厉声喝问：“总督大人巡城，为何不拜！”
那名哨兵身形一震，却未慌乱。
他猛地转头，目光锐利地迎向亲兵队长，声音洪亮如钟。
“卑职身负守望之责，不敢擅离职守！”
“军令如山，若有警讯，须第一时间鸣号示警！”
这番应对，不卑不亢，条理清晰。
亲兵队长脸色一沉，还想发作，洪承畴却摆了摆手，示意他退下。
他的目光在那名哨兵身上多停留了一瞬，心中微澜。
这等反应与气度，绝非寻常卫所兵可比，怕是连一些总兵麾下的精锐都未必具备。
他再看墙垛边，滚石擂木堆放得井然有序，几乎是伸手可及。
整个城防体系，透着一股久经战阵才能磨砺出的森然与老练。
洪承畴负手立于城头，眺望城外，声音平淡。
“徐知县，你这鄠县的城防，倒是比本督在西安府城看到的，还要齐整几分。”
这话听不出喜怒，却让徐子宾的后心瞬间沁出一层冷汗。
他哪里敢接这个话茬，只能一个劲地干笑。
“托大人洪福，托大人洪福。”
洪承畴没再追问，转身走下城墙，直奔巡检司的校场而去。
此时的鄠县巡检一职，正处在一个微妙的空缺期。
朝廷任命的新官，听闻陕西流寇遍地，吓破了胆，正四处托关系改换去处，迟迟不肯赴任。
因此，巡检司的实际主事人，是顶着兵房管事名头的赵老四。
陈海当初选他而非罗虎，正是看中了他比罗虎多几分沉稳圆滑，不易被人看出底细。
校场之上，随着一声号令，数百名兵丁自营房鱼贯而出，迅速列队。
他们的动作算不上电闪雷鸣，队列也并非笔直如尺。
甚至有几个伍长在整队时，还慢了半拍。
这是陈海提前交代赵老四故意放的水。
饶是如此，洪承畴看着这支在短短数十息内便集结完毕的队伍，依旧暗自点头。
他久历戎机，眼光何其毒辣。
一眼便看出，这支兵马虽不如他的督标营那般令行禁止，但筋骨已成，那股子精气神，远非关中任何一支卫所兵可比。
陈海自知这老狐狸阴得很，所以已经提前打过招呼，适当的让人放放水，若是把真正的家底全亮出来，保不齐他当场就要开口“借”兵了。
随后，赵老四指挥兵丁，演练了基本的队列与长枪刺杀。
枪阵起落之间，虽无惊天动地的气势，却也章法俨然。
演练完毕，洪承畴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挤出了一丝笑意。
他捋着颌下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长须，对徐子宾道：
“徐知县，你这巡检司的兵房管事，颇有几分干才。看来你确实没有辜负朝廷信任，有此精兵，方能保鄠县一境周全。待此间事了，本督定会向朝廷为你表功。”
徐子宾一听，腿肚子又是一软。
他哪敢领这个功，连连谦虚表示，都是总督大人调度有方。
他心里清楚，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听听便罢，当真了就是要命。
时近正午，腹中渐感饥饿，徐子宾看洪承畴脸色缓和，便小心翼翼地提议，去奇味楼设宴，为总督大人接风。
“不急。”
洪承畴摆了摆手，目光却落在了校场边的一排兵器架上。
他话锋一转。
“本督看你这巡检司兵丁所持的长枪，枪头寒光逼人，不似凡品。取一杆来，让本督瞧瞧。”
徐子宾下意识地看向队伍末尾的陈海。
陈海微微颔首。
很快，一名亲兵将一杆长枪呈上。
洪承畴接过，在手中掂了掂分量，又命自己的亲兵取来一杆督标营的制式长枪。
两杆长枪并排放在一起，高下立判。
督标营的长枪，已是明军中的精良之选，枪头铁色纯正，打磨得光滑无比。
而巡检司的长枪，那枪头却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色，表面不见丝毫锻打的驳杂痕迹，仿佛浑然一体。
更骇人的是它的形制。
并非寻常的柳叶状，而是冷酷的三棱造型。
锋刃处闪着幽幽的冷芒，三道为放血而设计的深邃血槽，一直延伸到枪根。
仅仅是看着，便能感觉到一股穿甲破胄的酷烈杀气。
洪承畴用手指轻轻叩击三棱枪头，发出的清越鸣响，竟是久久不绝。
他眼中的兴趣愈发浓厚，不再绕弯子，直接问道：
“此等利器，县中武库，想必还有不少吧？”
“带本督去看看。”
徐子宾心头猛地一沉。
图穷匕见！
这架势，分明是盯上了县里的家底！
他迟疑着，脚步像在地上生了根。
陈海看得分明，今日这一刀，是躲不过去了。
与其被动挨宰，不如主动开门。
他再次对徐子宾投去一个肯定的眼神。
徐子宾得了“旨意”，只能硬着头皮，引着洪承畴一行人，朝县衙后院的武库走去。
洪承畴见徐子宾那副为难的样子，还以为这鄠县武库也和自己见过的其他州县一样，要么空空如也，要么就是一堆锈成废铁的破烂。
然而——
沉重的库门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被衙役缓缓推开。
门缝洞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铁腥与桐油味道的冷气，扑面而来。
光线涌入，照亮了库内的一切。
走在最前面的洪承畴，脚步蓦地一顿。
他身后，那些见多识广、素来眼高于顶的亲兵们，呼吸齐齐一滞。
有人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
整个队伍，陷入了一片死寂。
满室寒光，映得洪承畴那张清瘦的文官面孔，一片铁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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