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科改制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不仅在京城里掀起滔天巨浪,也飞速传遍了周边的州府。
距离开考还有十天,陈海换上了一身寻常商贾的衣服,只带了两个不起眼的亲卫,走进了京城最热闹的一处茶楼。
大堂里人声鼎沸,说书先生正唾沫横飞地讲着辽东大捷,讲到炮轰辽阳时,满堂喝彩。
陈海拣了个角落坐下,默默听着邻桌的闲谈。
“听说了吗,王家那个小秀才,本是铁了心要考经义科的,前儿个突然改了主意,报了实务科。”一个穿着短褂的汉子压低声音说。
“哦?这是为何?他那文章不是写得挺好?”
“好有什么用?”汉子撇撇嘴,“他爹是咱们营造所的木匠,那天回家,给他儿子出了道题,问他盖一间三进的院子,地基要多深,梁柱用什么料,得用多少瓦片。那小秀才算了半天,脸都憋紫了,一个也答不上来。”
汉子灌了口茶,继续道:“他爹当时就火了,指着他鼻子骂,说你连自己家是干啥的都算不明白,还考个屁的功名!就算考上了,也是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废物!那小秀才让自家老子一顿臭骂,关在房里想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就去贡院改了报名。”
旁边一人听了,深有同感地叹气:“谁说不是呢。我家那小子,在钱庄当学徒,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以前总觉得没出息。现在好了,我让他赶紧去报实务科,考不上大官,当个管粮草的官吏,也比当一辈子账房先生强啊!”
“可不是嘛!陛下这回是真给咱们这些手艺人、庄稼人开了条活路!”
陈海静静听着,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民心,可用。
他要的,从来不是彻底打倒儒学,而是要将它从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坛上拉下来,让它和万千实学一样,成为建设这个国家的工具之一。
仅此而已。
……
三月后,恩科开考。
天还没亮,贡院门口已经人山人海。
左边经义科的队伍,依旧是长衫飘飘,人人手持书卷,神情倨傲。
他们三五成群,低声谈笑,不时用眼角的余光瞥向右边,眼神里满是毫不掩饰的轻蔑。
右边实务科的队伍,则像个大杂烩。
有穿着干净短打,腰间别着算盘的账房;有手指粗壮,指甲缝里还带着黑泥的铁匠,有背着药箱,神色沉稳的中年郎中,甚至还有几个皮肤黝黑的老农,紧张地搓着手,好奇地打量着四周高大的建筑。
“哼,一群泥腿子,也妄想与我等同列朝堂,滑天下之大稽!”一名经义科的年轻士子,摇着扇子,冷笑着对同伴说。
他的同伴附和道:“不过是陛下的一时兴起罢了。待我等高中,定要上书陛下,拨乱反正,重振斯文!”
他们的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旁边实务科的人听到。
实务科的队伍里一阵骚动,不少人脸上露出愤愤之色,但终究不敢与这些“读书人”争辩。
只有一个身材魁梧,看起来像是个铁匠的汉子,闷声闷气地嘟囔了一句:“俺们是泥腿子,可俺们打的刀,能上阵杀敌。你们的嘴皮子,能说死一个建奴吗?”
那几个儒生脸色一僵,正要发作,贡院的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开考!考生按次序入场!”
随着一声高喝,两支队伍开始缓缓向前移动。
考场设在不同的区域,但彼此之间只隔了一道不太高的墙。
考生们领了考篮,找到自己的号舍,整个贡院很快便安静下来,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经义科的考棚内。
王浩然,就是那日在国子监前被陈海当众考问的年轻监生,他深吸一口气,展开了试卷。
第一题,经义。
题目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王浩然心中一喜。这题目他再熟悉不过,各种破题、承题、起讲、入手、出题、领题、束股、中股、后股、大结的写法,早已烂熟于心。
他当即研墨铺纸,提笔便写。
一时间,只觉得文思泉涌,下笔有神,洋洋洒洒一篇八股文一气呵成。
写完之后,他通读一遍,自觉字字珠玑,堪称得意之作。
看来,陛下终究还是顾念读书人的体面,这实务科,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
他得意地想着,翻开了试卷的第二页。
然后,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试卷第二页上,不再是熟悉的策论或诗赋,而是几道他从未见过的题目。
“第一题:今有兵五万,欲北伐三百里,为期三月。已知每兵每日需米二升,盐二钱,马料五斤。问:此役需备粮草、盐巴、马料共计几何?若以双轮马车运送,每车可载五百斤,日行六十里,全程计耗损一成,又需征调马车、民夫各几何?”
“第二题:京郊永定河决口,宽三十丈,深五丈,水流湍急。请绘图并简述,如何封堵决口?预估所需石料、木材、人力几何?工期几许?”
“第三题:一营士兵五百人,突发痢疾,上吐下泻者过半。问:应如何处置?写出隔离、消毒、熬制汤药之法。若军中无良医,你作为主官,当如何稳定军心,救治兵士?”
王浩然看着这些题目,只觉得头晕眼花。
一升米是多少?一钱盐有多重?一丈是多长?
这些数字在他眼前跳动,仿佛一个个面目狰狞的鬼怪,嘲笑着他的无知。
他引以为傲的满腹经纶,在这些冷冰冰的数字和实际问题面前,一文不值。
他慌乱地看向四周,发现周围的同考们,表情与他如出一辙。
有人抓耳挠腮,有人咬着笔杆,有人额头冷汗涔涔,将试卷都浸湿了。
整个经义科考场,一片死寂。
之前那份从容和自信,荡然无存。
与他们一墙之隔的实务科考场,却是另一番景象。
那个被嘲笑的铁匠汉子,看到一道关于“百炼钢”与“炒钢法”优劣对比的题目时,咧嘴一笑,拿起笔奋笔疾书,写得比那些儒生背经义还快。
那个钱庄学徒出身的考生,面前摆着一个算盘,双手快得几乎出现了残影,噼里啪啦一阵响,很快就算出了一道关于漕运成本的复杂题目。
当然,他们的试卷上,也有一道经义题,正是那句“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题目要求不高,只需写出自己的理解,三百字即可。
这对他们来说虽然有些难度,但并非无法完成。
毕竟,能来考试的,多少都识些字,也听过先生讲书。
他们用最朴实的语言,写下了自己对这句话的理解。
“让老百姓吃饱饭,就是最大的贵。”铁匠写道。
“国家的账本要算得清,不能乱花钱,老百姓的日子才能好过。”账房先生写道。
时间一点点过去。
经义科的考场里,气氛愈发压抑。
终于,一个心理防线彻底崩溃的儒生,猛地站了起来。
他面色涨红,双目赤丝,指着手里的试卷,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荒唐!简直荒唐!此乃奇技淫巧,是侮辱圣人!我辈十年寒窗,读圣贤之书,岂能答此等污秽之题!”
说完,他“刺啦”一声,将试卷撕得粉碎,狠狠地摔在地上。
“我不考了!这等功名,不要也罢!”
他的咆哮,像是一根引线,瞬间点燃了整个考场压抑已久的情绪。
“对!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我等愧对先师!愧对孔孟!”
立刻又有几名士子站起来,激动地应和着,也撕碎了自己的试卷。
考场外的巡考官脸色一变,立刻对手下喝道:“按律处置!”
早已待命的卫兵们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根本不给那些儒生任何辩解的机会,两人架住一个,像拖死狗一样,直接将他们拖出了号舍。
“尔等武夫!敢辱我斯文!”
“放开我!我是举人!你们不能……”
“陛下!您被奸臣蒙蔽了啊!”
哭喊声,咒骂声,求饶声响成一片。
然而,卫兵们面无表情,动作干脆利落,不一会儿,就把那几个闹事的儒生全都拖了出去。
剩下的考生们,看着空出来的几个号舍,和地上一片狼藉的碎纸,一个个噤若寒蝉。
他们手中的笔,重如千斤。
那张写满数字和问题的试卷,仿佛在无声地质问他们。
哭,有用吗?骂,有用吗?
当国家需要你们的时候,你们除了会写几篇花团锦簇的文章,还会做什么?
一个又一个儒生,颓然地放下了笔,面如死灰。
那两个字,又一次浮现在他们心头。
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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