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府，十三行。
南国的湿热空气，像是浸了水的厚棉被，裹在每一个人身上，黏腻得让人喘不过气。
往日里人声鼎沸、商贾云集的码头，此刻却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压抑。
行商们三五成群，远远地聚着，对着广州知府衙门的方向指指点点，脸上满是忧虑和愤懑。
衙门正堂，更是气氛凝重如铁。
广州知府李维，一个年过五旬的前明老臣，此刻正襟危坐，额角上的汗珠顺着皱纹滑落，他却顾不得去擦。
他的对面，一个高鼻深目、满头金黄色卷发的红毛夷人，正大马金刀地坐着，姿态傲慢，仿佛这里不是大秦的官署，而是他家的客厅。
此人是荷兰东印度公司远东总督揆一的特使，雅各布·布鲁克。
他身边站着一个干瘦的翻译，正用一种阴阳怪气的语调，将布鲁克的话传达给堂上众人。
“我们总督阁下的意思是，大秦既然取代了前明，就应该拿出些新气象来。闭关锁国是愚蠢且野蛮的行为，是与整个文明世界为敌。”翻译尖着嗓子，狐假虎威地说道，“为了传播上帝的福音，也为了让贵国愚昧的子民开开眼界，我们要求，大秦必须立刻开放广州、泉州、宁波、松江府，共计四处通商口岸。”
李维身旁的一名同知，忍不住插嘴道：“我朝自有市舶司管理外洋贸易，凡事皆有法度，岂能由尔等说开就开？”
翻译瞥了他一眼，发出一声嗤笑，又跟布鲁克用荷兰语嘀咕了几句。
布鲁克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法度？”翻译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充满了嘲讽，“我们荷兰人的战舰，就是法度！我们的大炮，就是规矩！你们的那些破烂福船，连给我们擦鞋都不配！”
“你！”那名同知气得满脸通红，拍案而起。
“坐下！”李维低声喝止了同僚，他转向翻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稳，“通商之事，并非不可谈。但市舶司抽分，乃是国之税法，自古有之……”
“不不不，”翻译摇着手指，打断了他，“总督阁下的第二条要求，就是所有荷兰商船，在大秦港口贸易，一律免税！不仅如此，我们荷兰公民，在你们的土地上，不受你们的律法管辖。若有争端，需由我们的领事进行裁决。”
“荒唐！”
“欺人太甚！”
堂下几名官吏再也忍不住，纷纷怒斥出声。
这哪里是通商？这分明是想把大秦当成他们的殖民地！
李维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他捏紧了官袍下的拳头。
他为官三十年，还从未受过这等奇耻大辱。
布鲁克看着这些官员愤怒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脸上露出享受的表情。
他慢条斯理地端起旁边桌案上的茶杯，闻了闻，又嫌恶地放下。
“最后一条，”翻译清了清嗓子，慢悠悠地说道，“我们伟大的主，其光辉需要照耀到这片黑暗的土地。我们要求，在大秦全境，拥有自由传教的权力。你们的官府，不仅不能阻拦，还需提供保护。”
说完，他得意洋洋地看着面如死灰的李维。
“李大人，我们总督阁下的条件，已经说完了。揆一总督说了，这是给你们新朝廷的一个机会，一个融入文明世界的机会。希望你们不要不识抬举。”
翻译的言外之意，堂上所有人都听得懂。
不答应，福建和浙江沿海正在燃烧的烽火，很快就会烧到广东来。
李维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他扶着桌案，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知道，南边海疆之上，福建水师和浙江水师加起来，都不是这群红毛夷人的对手。
他们的船太快，炮太利。
答应？
若答应了这三条，他李维，便是千古罪人！
大秦的国门，等于是在他手上被彻底踹开，从此再无尊严可言。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屈辱、愤怒、无力……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爆。
看着李维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布鲁克嘴角的笑意更浓了。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笔挺的呢绒外套，准备给这群软弱的东方人下最后通牒。
就在这时。
“驾！”
“驾！驾！”
一阵急促到令人心惊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仿佛奔雷般从长街尽头滚滚而来。
那声音里透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决绝，沿途的百姓商贩纷纷惊慌躲避。
堂内所有人都是一愣，齐齐朝着衙门外看去。
只见一匹浑身汗血、口吐白沫的骏马，如一道黑色的闪电，冲破了衙门口的阻拦，直直冲进了院中。
“吁——”
一名身穿鱼鳞甲、背后插着令旗的骑士，在马匹即将撞上影壁的瞬间，猛地勒住缰绳。
战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悲鸣，重重跪倒在地，竟是活活力竭而死。
那骑士从马背上翻滚下来，顾不得满身的尘土和伤口，连滚带爬地冲向大堂，手中高高举着一个用火漆密封的黄绫卷轴。
“京城！八百里加急——！圣旨到——！”
他嘶哑的吼声，如同平地里炸开的一声惊雷，震得整个府衙嗡嗡作响。
八百里加急！
李维浑身一颤，猛地站了起来。
所有官吏，无不骇然变色。
能动用这等级别的军情传递，必然是发生了天大的事！
那传旨的骑士冲入堂中，看了一眼那金发碧眼的荷兰人，眼神中迸射出刻骨的仇恨，随即单膝跪地，将卷轴高高举过头顶。
“广州知府李维，接旨！”
李维连忙带着一众官吏，快步走到堂前，整理衣冠，朝着北方跪倒在地。
“臣，李维，恭迎圣上口谕！”
他颤抖着双手，接过那尚带着骑士体温的卷轴，小心翼翼地撕开火漆封口，展开黄绫。
只看了一眼，李维的瞳孔便骤然收缩。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滞了。
布鲁克皱了皱眉，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感到有些不满。
他通过翻译问道：“发生了什么？你们的皇帝，是同意我们的条件了吗？”
没有人理他。
整个大堂，静得能听见每个人的心跳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地盯着李维手里的那份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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