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婉如等人的毕业课题答辩,在博济医学堂内引起了远超乎寻常的关注。这不仅是因为她们作为女子部首届毕业生的特殊身份,更是因为她们所选择的课题方向,或多或少都触及了当时医学界正在思考的一些前沿或交叉领域。答辩会场座无虚席,除了评审的教授,还有许多闻讯前来旁听的低年级学生,以及部分医院的医师。
陈婉如站在讲台上,身后悬挂着她精心绘制的图表,上面清晰地展示了她对于几种常见妇科疾病的中西医结合诊疗路径设想。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十分挺括的月白色学生装,齐耳短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虽略显清瘦,但眼神湛然,声音清晰而沉稳。她并没有过多炫耀理论的深奥,而是以她在医院病案室查阅到的大量实例、在义诊和见习中收集的个案,以及她对中西医理融会贯通后的逻辑推演,层层递进地阐述着她的研究思路、初步结论以及那份饱含心血与前瞻性的《诊疗规范初步建议》草稿。
“……故而,学生认为,对于此类慢性盆腔炎患者,于急性期控制感染后,适时介入活血化瘀、清热利湿之中药或针灸疗法,相较于单纯等待其自愈或反复使用抗生素,在改善症状、减少复发、提升生活质量方面,展现出令人鼓舞的趋势。这并非简单地叠加两种疗法,而是基于对疾病不同阶段主要矛盾的认识,进行的序贯性与协同性干预尝试……”
她引用的数据或许尚不够庞大,她构建的框架或许还显稚嫩,但其中蕴含的清晰逻辑、务实精神以及对病患整体状态的关怀,却给在场的师长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始终强调的“病患获益”与“方案的可操作性”,让一些原本对“中西医结合”持保留态度的西医学教授,也微微颔首,表示值得进一步观察。
答辩结束,评审教授们闭门评议良久。当会议室大门再次打开,主任教授宣布陈婉如的毕业课题以“优异”成绩通过时,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周小玉、露西等人也纷纷顺利通过答辩,她们的研究或侧重于护理流程的优化,或引入了西方最新的公共卫生观念,各具特色,共同展现了博济女子部首届毕业生扎实的学业功底与蓬勃的朝气。
毕业的喜悦与离愁尚未在校园里完全弥漫开来,一个足以影响她们未来命运的决定,正在博济医学堂及其附属医院的最高管理层中酝酿。而推动这个决定的关键人物,正是时任附属医院副院长、同时也是医学堂教务委员会委员的林怀仁医师。
林怀仁年近五旬,是博济医院资深的西医内科专家,曾留学德国,医术精湛,作风开明。他并非中医的拥趸,甚至早年对传统医学的一些模糊之处颇有微词。但他更是一位务实的医学管理者和具有远见的教育家。他亲眼见证了陈婉如从一名默默无闻的女学生,如何在质疑声中一步步成长,最终在毕业课题中展现出如此成熟的思考与潜力。他也注意到了《妇女杂志》报道后,社会层面,尤其是女性群体,对博济医院投来的那种充满期盼的目光。
几天后,林怀仁特意调阅了陈婉如答辩的详细记录以及她那本厚厚的课题手稿。他花了整整一个下午的时间,仔细阅读。窗外梧桐叶影摇曳,室内只有他翻动纸页的沙沙声。他时而蹙眉沉思,时而提笔在空白处写下批注,时而微微点头。他看到了其中不乏理想化的设想和有待商榷的细节,但更看到了一个清晰的、试图打破门户之见、以临床疗效为最终依归的研究思路。这份手稿,不像是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为了应付学业而作的论文,更像是一份充满诚意的、关于未来某种新型诊疗模式的可行性报告。
更重要的是,林怀仁从医院管理的角度,看到了一个现实的需求。博济医院作为上海乃至全国知名的医疗机构,每日门诊量巨大,其中女性病患占据相当比例。许多女性,尤其是罹患妇科疾病的患者,在面对男性医师时,常常因羞怯而讳疾忌医,或无法详尽描述病情,导致诊断困难甚至延误治疗。而医院内部,虽然也有擅长妇科的西医,以及个别懂些妇科经验的中医,但始终缺乏一个专门的、能系统性为女性提供从预防、诊疗到康复全方位服务的科室。陈婉如的研究,恰恰指向了这个空白地带,并且提出了一种融合中西、可能更具特色的解决方案。
“这是一个契机。”林怀仁放下手稿,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心中已然有了决断。
在紧接着召开的一次医院及医学堂联合高层会议上,林怀仁正式提出了他的动议:“鉴于社会需求、医学发展趋势以及我院现有人员储备,我提议,在附属医院内,试设立一个专门的‘中西医结合女科’。”
此言一出,会议室里出现了一阵短暂的寂静,随即响起了低低的议论声。
“专门的女科?这……是否有此必要?现行各科亦可接诊女患。”一位资深的外科主任提出了疑问。
“中西医结合,谈何容易?理念、方法、甚至用药,如何协调?由谁来主导?若处理不当,恐成非驴非马之局面,影响医院声誉。”另一位负责医务管理的委员表示了担忧。
林怀仁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些反应,他不慌不忙地阐述了自己的理由:
“首先,设立专门女科,并非标新立异,而是顺应病患需求。众多女性病患,因社会习俗与心理因素,于隐疾往往难以启齿,设立专门科室,由女性医者主导,可极大消除其顾虑,利于收集真实病情,提高诊疗准确性。此乃仁术之本。”
“其次,关于中西医结合。我亦知其中艰难。然医学之目的,在于解除病痛,延年益寿。无论中西,有效即是良法。陈婉如同学的毕业课题,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很好的思路雏形——并非要求每一位医师都同时精通中西,而是尝试建立一种协作模式,在特定病种上,探索如何让两种医学体系优势互补,最终让病患获益。我们博济,作为中西医交汇之前沿,有责任也有能力进行此类探索。”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的同仁,语气变得更加坚定:“最后,关于人选。我提议,此新建之‘女科’,由我院首届女子部毕业生中之佼佼者主持。陈婉如可为负责人,周小玉、露西·詹姆斯等亦可加入。她们年轻,富有朝气,没有太多门户之见与固有思维之束缚,且经过系统之现代医学教育,同时对传统医学抱有敬意与了解。更重要的是,她们自身作为女性,更能体察同类之疾苦。给予她们一个平台,或许能创造出我们这些老家伙意想不到的格局。”
“让刚毕业的学生主持一科?林副院长,这是否太过冒险?”有人惊呼。
“非是主持全院,乃是主持此一新设之、尚在试点阶段的小科室。”林怀仁纠正道,“任何新生事物,皆需成长之空间与时间。我们可以给予她们有限的资源,划定特定的诊疗范围,设定考核期,由资深医师从旁督导。若成功,则为我博济开辟一新路,亦是对社会关注之积极回应;若效果不彰,届时再行调整,损失亦在可控范围。此乃稳健之进取。”
会议进行了激烈的辩论。支持者认为此举可彰显博济的开明与创新,抢占医学发展的制高点;反对者则担忧风险,认为步子迈得太大。最终,在林怀仁的力排众议以及几位开明派元老的支持下,筹建“中西医结合女科”的议案,以微弱优势获得通过。消息传出,立刻在博济内部引发了不小的震动。
当陈婉如从林怀仁副院长口中亲自得知这一决定,并被告知院方希望由她来牵头负责筹建时,她整个人都愣住了,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巨大的惊喜与沉甸甸的压力,如同潮水般同时涌上心头。她想过毕业后或许能留在博济医院,从最基础的住院医师做起,却万万没想到,医院会给予她如此巨大的信任和机会。
“林先生,我……我才刚刚毕业,学识浅薄,经验全无,恐怕难以担当如此重任……”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言辞恳切。
林怀仁看着她,目光中带着鼓励与审视:“婉如,我知道这很突然,责任也很重。但你的毕业课题,展示了你的思考能力与开拓潜质。医院需要的,不仅仅是一个熟练的工匠,更需要有想法、敢尝试的探路者。这个‘女科’,就是为你和你的同学们准备的一个实验室。不要把它想象成一个成熟的科室,它就当作是你们毕业课题的延续和扩大化实践。会遇到困难,会有人质疑,这都在所难免。重要的是,你是否愿意,并且有勇气,去接受这个挑战?”
陈婉如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她想起了那些在病痛中辗转的女性面孔,想起了自己立下的志向,想起了手中那根渴望“打通淤塞”的银针。机会就在眼前,虽然伴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但这不正是她所期盼的、能够真正践行理念的舞台吗?
她抬起头,眼中的犹豫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坚定的光芒:“承蒙医院与先生信任,婉如……愿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筹建工作的艰辛,远超想象。院方虽然批准了设立科室,但能够提供的支持有限。所谓的“女科”,最初只有一个位于医院角落、相对独立的、包含三个诊室和一个简易治疗室的小小院落,原先用作堆放杂物,如今需要她们自己动手清理、布置。有限的启动资金,需要精打细算地用于添置必要的诊疗设备、中药柜、针灸器具等。
陈婉如、周小玉、露西,以及另外两位愿意加入的同届女生,成了这个科室最初的全部班底。她们既是医师(虽然尚未完全独立行医资格,需在有执照医师督导下进行),也是护士,还是清洁工、采购员、文书。她们挽起袖子,清扫尘封的院落,擦拭玻璃,搬运家具,按照陈婉如的设想,将诊室布置得尽量温馨、私密,以减少病患的紧张感。
更大的挑战来自于制度和观念的层面。医院内部的流程、药房的管理、收费的标准,都是按照传统西医科室设置的。如今要加入中药处方、针灸治疗等项目,需要与各个部门反复沟通、协调,甚至制定新的规章。一些医院的同事,对这个由一群刚毕业的女生主导的、不中不西的新科室,抱持着观望甚至轻视的态度,在工作中不免有些拖延或为难。
陈婉如展现出了与她年龄不符的坚韧与领导力。她白天奔波于各个部门之间,耐心解释“女科”的运作模式,争取支持;晚上则与周小玉、露西等人一起,进一步完善诊疗规范,讨论可能遇到的病例及处理方案。她们参考陈婉如的毕业课题,初步选定了几种优势病种作为突破口,制定了详细的接诊、辨证、治疗、记录流程。
露西利用她的语言优势,负责查阅和翻译国外关于女性健康的最新文献,寻找可能借鉴之处;周小玉则发挥她心思缜密、动手能力强的特点,负责管理药品器械,建立病案档案系统。她们各司其职,又紧密合作。
林怀仁副院长在幕后给予了关键的支持,帮助她们协调了不少资源,并指派了一位资深的、思想较为开明的老中医和一位西医妇科主任作为她们的顾问,定期进行指导,确保医疗安全。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筹备,这间小小的、承载着无数期望与质疑的“中西医结合女科”,终于悄然挂上了牌子,即将开始试运行。开诊前夜,陈婉如独自一人留在已然焕然一新的诊室里。她抚摸着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诊断床,整理着摆放整齐的银针和艾条,看着药柜上那些贴着标签的药材抽屉,心中百感交集。
她知道,明天开始,她们将真正直面病患的考验,直面社会的审视,直面医学界的评判。前路绝不会平坦,但她们已经迈出了最艰难的第一步。这个小小的“女科”,如同在巨石缝隙中顽强生长出的嫩芽,虽然弱小,却蕴含着突破阻碍、迎接光明的全部力量。它不仅是博济医院的一个新科室,更是陈婉如和她的同伴们,用知识与勇气,为这个时代的女性健康与医疗探索,开启的一扇新的窗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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