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人的治疗进入第二个月后，变化开始变得微妙而复杂。
陈婉如每周一次的诊脉，能够感受到脉象中那丝沉涩正在缓慢化开，如同初春时节河面冰层的渐渐消融。王夫人自己也反映，畏寒腰酸的症状确实减轻了，夜间能连续睡上三四个时辰，饭量也从每餐小半碗恢复到接近正常。更显着的是，她面颊上隐隐的血色变得稳定，眼神中的疲乏被一种温润的光泽取代——那是肾气逐渐充盈的外在表现。
然而，当陈婉如进行腹部触诊时，情况却显得不那么明朗。那个拳头大小的包块，质地似乎比最初柔软了一些，边缘的界限也不再那么清晰锐利，触压时的痛感明显减轻。但包块本身的大小，却很难通过单纯的手法触摸给出精确判断。有时她觉得似乎缩小了一点点，有时又觉得变化微乎其微。这种不确定感，让陈婉如既感到希望，又陷入新的焦虑。
“婉如姐，王夫人的气色真的好多了。”周小玉整理着病案记录，轻声说道，“可是那包块到底怎么样了？光靠手摸，总觉得……不够踏实。”
陈婉如正在书写本周的诊疗记录，闻言停下笔，望向窗外。已是盛夏，庭院里的蝉鸣声声，阳光炽烈。她想起傅青主“春阳普照，冰霜自解”的比喻，如今“春阳”已动，但“冰霜”消融了多少？速度如何？下一步是该继续温补，还是可以稍微增加化瘀药物的比重？这些决策，仅凭患者的主观感受和医者的手法触诊，缺乏客观的、可量化的依据。
露西拿着一本英文医学期刊走进来，指着其中一篇文章说：“陈，你看。这是德国最新关于妇科肿瘤疗效评估的讨论。他们强调，任何保守治疗都必须有客观的影像学或内窥镜检查作为支撑，否则无法科学评估进展。”
内窥镜。这个词触动了陈婉如。她想起在医学院最后一年，曾在一次教学示范中见过那种新兴的器械——阴道窥镜。那是一个带光源和放大镜的金属筒状器械，可以通过自然腔道窥视子宫颈和部分阴道穹窿。虽然当时的技术还相对简陋，视野有限，操作也需格外谨慎，但它确实为医生提供了肉眼直接观察病灶的可能。
“如果……如果我们能用窥镜看看王夫人包块对应的宫颈和穹窿部变化呢？”陈婉如自言自语道，“至少可以观察局部血管、色泽、分泌物的改变。再结合触诊，也许能获得更全面的信息。”
但这个想法实施起来并不容易。首先，博济医院虽有阴道窥镜设备，却基本闲置在外科器械室的角落里，因为愿意接受这种检查的女性患者寥寥无几，擅长操作的医师也极少。其次，如何向王夫人这样传统的女性解释并取得她的同意，更是一道难关。
陈婉如决定先解决第一个问题。她找到林怀仁副院长，详细说明了王夫人的治疗进展以及自己面临的评估困境，并提出希望尝试使用阴道窥镜进行辅助检查的想法。
林怀仁沉吟片刻：“窥镜检查确实能提供更直观的信息。但婉如，你们有操作经验吗？这器械虽不复杂，但需格外轻柔，且解读所见需要一定训练。”
“学生没有实际操作过，”陈婉如坦诚道，“但曾在学堂观摩过演示。如果医院允许，学生希望能先在其他志愿者或教学模型上练习，同时恳请一位有经验的医师指导。”
林怀仁欣赏她的严谨，点了点头：“器械可以调用。我会请外科的刘医师抽空指导你们。不过，患者同意是前提。这种检查对许多妇人而言，心理障碍可能比身体不适更大。”
果然，当陈婉如委婉地向王夫人提出这个建议时，王夫人和陪同的丫鬟都露出了明显的抗拒和羞窘。
“陈医生，这……这如何使得？”王夫人脸色微红，声音低不可闻，“那器械……要伸到里面去看？这、这成何体统……”
陈婉如早已预料到这种反应。她没有强求，而是请王夫人屏退丫鬟，两人单独谈话。她用了整整半个时辰，以极其耐心和尊重的态度，向王夫人解释：
“夫人，我完全理解您的顾虑。但请您想一想，我们治疗至今，您的全身状况改善，这是‘春阳普照’的明证。可腹中那包块，如同冰霜，我们却不知它究竟融化了几分。仅靠我手在外触摸，如同隔靴搔痒，难以精确。”
她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这窥镜，如同给您我一支小小的‘眼睛’，让我们能通过天然路径，看看包块可能影响到的邻近区域——比如子宫颈下端、阴道深处。观察这些地方的色泽、血管走向、有无异常分泌物或充血，可以帮助我们判断包块对周围组织的影响程度，以及我们治疗的针对性。”
见王夫人神色有所松动，陈婉如继续温和地说道：“我知道这要求冒昧。但医者父母心，我所有的考虑，都是为了能更准确地把握您的病情，调整方药，让您少受罪，早日康复。检查过程，我会亲自操作，动作一定会极其轻柔缓慢，周护士和露西医生也会在场协助。整个过程，您随时可以喊停。”
她握住王夫人冰凉的手，眼神恳切：“夫人，我们治疗的是一条前所未有的路。既要用古人的智慧培补元气，也要用今人的工具看清敌情。二者结合，方能万全。”
王夫人看着陈婉如清澈而真诚的眼睛，想起这两个月来这位年轻女医的尽心尽力，想起自己身体真实的改善，更想起对生命的渴望。终于，她咬了咬下唇，极轻地点了点头：“我……信得过陈医生。为了治好这病，我……我愿意试试。”
取得同意的第二天下午，“女科”那间最大的诊疗室被布置成了临时检查室。窗帘拉拢，室内光线柔和。检查床铺着洁净的白单，床边推车上整齐摆放着消毒过的窥镜器械——那是一个黄铜制成的筒状物，配有手柄和简单的照明装置，旁边放着润滑用的石蜡油、无菌棉球、记录本和笔。
外科的刘医师如约前来进行指导。他先向陈婉如、周小玉和露西详细讲解了器械的结构、持握方法、插入角度、打开窥叶的力度以及照明调整的要点。“最关键的是动作要慢、要稳，随时观察患者反应，多沟通。”刘医师强调，“第一次操作，不求看得多全面，重点是安全和无痛。”
陈婉如深吸一口气，用肥皂和刷子仔细清洗双手至肘部，这是博济严格推行的外科洗手规范。周小玉协助王夫人做好检查前准备，并轻声安慰着她。露西负责器械传递和记录。
“夫人，请放松，我们慢慢来。”陈婉如的声音平稳柔和，她戴上薄薄的橡胶手套——这也是医院新近推广的物品。器械涂上适量石蜡油后，在刘医师的注视下，她以极其缓慢、小心的动作开始操作。
金属器械微凉的触感让王夫人身体一颤，但陈婉如立刻停下动作：“有点凉是不是？我们稍等一下，适应一下就好。”片刻后，她才继续以恰到好处的角度轻柔推进。整个过程，她不断与王夫人轻声交流：“现在会有一点胀，正常的感觉……很好，夫人放松得很好……马上就好了……”
当窥镜到位，陈婉如小心翼翼地打开窥叶，调整好照明角度时，她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透过那小小的镜筒，一个以往只能通过触觉和想象感知的世界，清晰地呈现在眼前。在略显苍白但形态正常的子宫颈旁侧，对应于腹部包块的位置，阴道穹窿部的黏膜呈现出一种异常的景象：局部血管明显迂曲扩张，颜色暗红，与周围粉红色的健康黏膜形成对比，表面还附着少量暗褐色的陈旧性分泌物。当陈婉如用棉签轻轻触碰该区域时，黏膜下似乎能感觉到一种隐约的“饱满感”，印证了外部触诊的包块存在。
“刘医师，您看这里，”陈婉如低声道，小心地调整角度让刘医师观察，“血管迂曲，色泽暗红，有陈旧血迹。”
刘医师凑近看了看，点点头：“局部确有瘀血和炎症表现。位置和你们触诊的包块区域吻合。可以拍张素描记录下来。”
周小玉早已准备好纸笔，根据陈婉如的描述，迅速绘制了简单的示意图，标注了异常区域的范围、血管形态和色泽特点。露西则用文字详细记录了所见。
检查在五分钟内结束，陈婉如轻柔地取出器械。王夫人整个过程除了最初的紧张和轻微不适，并未感到疼痛，这让她大大松了一口气。
“夫人，非常顺利。”陈婉如一边脱手套，一边微笑着说，“我们看到的情况，印证了中医‘瘀血内阻’的判断，而且局部情况比我想象的要稳定，没有急性炎症或严重溃破的迹象。这是好消息。”
王夫人坐起身，虽然脸颊还红着，但眼神中多了几分如释重负：“真的……能看清楚？”
“是的，”陈婉如指着周小玉画的示意图，耐心解释，“这里颜色暗红，血管像树根一样凸起，说明下面有瘀堵。但我们治疗这两个月，虽然包块本身变化还不明显，可这表面的血管并没有变得更糟，也没有新的出血点。这说明我们的治疗方向是对的，至少稳住了局面，没有让它继续发展。”
她顿了顿，语气更加坚定：“而且，通过这次观察，我更有把握了。接下来，我们可以在继续温补肾阳的基础上，稍微增加一点活血通络的外敷药力度，集中作用在这个区域。因为我们现在‘看见’了靶子。”
这次窥镜检查，仿佛在中医辨证的宏观图景上，叠加了一幅精细的微观地图。陈婉如调整了外敷药的配方，在原有“阿魏化痞膏”基础上，增加了活血力更强的乳香、没药比例，并指导王夫人在贴敷时，更精准地对准检查发现的异常体表投影区域。
更重要的是，她建立了一套简单的客观记录系统：每次复诊，不仅记录脉象、舌象、症状变化，还由周小玉用软尺测量并记录王夫人的腹围变化（尽管不够精确但可作为参考），并由陈婉如进行腹部触诊，详细描述包块大小、质地、活动度、压痛的变化。而每两个月一次的窥镜检查（在王夫人逐渐适应后，间隔时间可以延长），则提供直接的腔内黏膜观察记录，包括血管形态、色泽、分泌物的对比。
第三次复诊时，结合触诊和最新的窥镜检查，变化开始显现出令人鼓舞的趋势。包块的质地明显变软，从“硬如石”变为“韧如橡皮”；边缘进一步模糊；而窥镜下，那片暗红区域的面积有所缩小，迂曲的血管部分消退，陈旧分泌物减少。
“冰霜确实在融化，”陈婉如在科室讨论会上，展示着前后对比的示意图和记录，“速度比我们预期的还要快一点。王夫人肾气回复的速度，超过了瘀血凝结的速度。按照这个趋势，三个月后，包块有望明显缩小。”
露西指着记录本上的数据说：“腹围减少了半寸，虽然可能是腹部脂肪或胀气的变化，但结合其他指标，应该是积极的信号。”
李静则提出了新的思考：“陈医生，从窥镜看到的局部瘀血表现，是不是可以对应中医的‘络脉瘀阻’？我们在内服补肾药的同时，是不是可以配合一些针灸，直接刺激局部经络，加速化瘀？”
陈婉如眼睛一亮：“很好的想法！我们可以选取关元、子宫、归来等穴位，配合三阴交、血海，用温针灸法，既能借助艾灸的温通之力，又能通过针感疏导局部气血。下次复诊时，如果王夫人同意，我们可以尝试。”
当王夫人得知这些积极的客观变化时，眼眶湿润了。她不仅仅是因为病情好转，更是因为这种前所未有的、被清晰“看见”和“记录”的治疗过程，给了她巨大的信心。她知道医生不是凭感觉摸索，而是有确凿的依据在调整方案。
“陈医生，”她感激地说，“以前看病，大夫总是说‘气血不和’、‘瘀血内停’，我听着似懂非懂。现在，您给我看那画出来的图，告诉我血管怎么变化，包块怎么变软……我心里竟明镜似的。我知道自己在好起来，每一分好，我都知道。”
这句话让陈婉如深有感触。仪器辅助下的客观记录，不仅帮助医者精准决策，也赋予了患者知情和参与的权力，打破了医患之间信息的神秘壁垒，增强了治疗联盟。
随着王夫人案例的成功推进，“女科”开始将阴道窥镜等器械检查，有选择性地应用于其他合适病例。对于顽固性带下病的患者，窥镜可以帮助鉴别是宫颈炎、息肉还是其他问题；对于接触性出血的妇女，可以直接观察可疑部位。每一次检查，都遵循严格的事前沟通、充分知情同意、轻柔操作和详细记录的原则。
陈婉如和她的团队在实践中不断完善着中西医结合的诊疗模式：以中医理论为指导，辨证论治，制定个性化治疗方案；以西医器械为延伸的感官，获取客观证据，评估疗效，调整策略；同时，始终将患者的心理感受和人格尊严放在核心位置。
古老的智慧与崭新的工具，在这间小小的“女科”里，不是对抗，而是交融；不是取代，而是互补。陈婉如手中的银针，依旧疏通着经络；但她知道，在某些时刻，那支冰冷的金属窥镜，也能成为照亮治疗迷途的另一盏明灯。而真正重要的，永远是灯下那份对生命的敬畏与求真的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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