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鬼地方连时间都是碎的。”
蚀月睁开眼，又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睁眼。在这里，睁眼和闭眼没什么区别——四面八方都是扭曲的色彩，破碎的声音，还有断断续续的念头在飘荡。一会儿是刺眼的红，一会儿是沉闷的蓝，颜色挤在一起撕咬、溃烂。偶尔能听见半声惨叫，或者一段没头没尾的曲子。
他待了多久？三万年？还是五万年？记不清了。
在这里，一瞬可以被拉得像一辈子那么长，一万年也可能压缩成一次心跳。他试过计数，数自己的心跳，可数着数着，连心跳声都会突然变成一团乱麻。
“又来了。”他感觉到左边的空间正在塌陷，右边的时光却在倒流。一块记忆碎片擦着他飘过，是他刚被关进来时撕心裂肺的怒吼。现在听来，只觉得陌生。
他曾经是天地间最古老的存在之一，混沌中诞生的神魔。可现在，他连自己到底算什么都快忘了。
“安静。”他念头一动，周围躁动的能量稍微平息了些。不是他有多大的力量，而是这地方本就听他号令——血魔渊从来不是囚禁他的牢笼，是他自己选择沉睡于此。
外头那些神仙以为用“万法封魔印”就能困住他，可笑。那层光罩子薄得像纸，他随手就能撕开。但他懒得动，外面那些叽叽喳喳的生灵，那些所谓的“秩序”，让他提不起半点兴趣。
直到那一天，规律的脚步声打破了永恒的死寂。
嗒。嗒。嗒。
不紧不慢，从远及近。蚀月第一次“抬起眼皮”——其实他就是把注意力集中到了那个方向。
一个干瘦的老和尚，穿着打补丁的僧衣，站在封印前。他并未硬闯，只是轻轻抬手，指尖划过虚空，封印竟如水面般泛起涟漪。他一步踏入，身影在光纹中扭曲、重组，出现在血魔渊边缘。
老和尚熟练地找到一块相对平整的石头，拂了拂上面的灰尘，盘腿坐下。正好坐在蚀月的感知范围边缘，再往前一步，就会被混乱的时空撕碎。
“今天讲个卖豆腐的小娘子。”老和尚开口了，声音沙哑，却奇异地穿透了混沌的噪音。
蚀月没搭理他。这老和尚每隔几天就来一次，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些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听得烦。
“那小娘子啊，每天天不亮就起来磨豆子。街坊都说她傻，豆腐做得那么实在，一块抵别人两块重，怎么发财？”
老和尚眯着眼，像是沉浸在回忆里。
“可她就是不改。她说啊，她爹临死前交代了，做人不能亏心。”
蚀月心里嗤笑。不能亏心？这世上哪有什么真心，不过是利益不够大。
“结果你猜怎么着？”老和尚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三年后，全县城的人都只认她的豆腐。连县太爷家办酒席，都指名要她家的。”
“为什么？”蚀月下意识地问。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三万年来的第一次。
老和尚好像没听见，自顾自说下去：“因为她家的豆腐，煮不烂，煎不碎，豆香味浓。时间久了，大家才知道什么是好东西。”
蚀月不说话了。他感觉到一丝极细微的波动从自己意识中荡开，那是久违的“好奇”。他厌恶这种感觉。
老和尚又开始讲另一个故事，关于一个老木匠和一把没人要的旧椅子。蚀月听着，意识却飘到了很久以前。那时天地初开，清气和浊气混在一起，没有这么多规矩，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后来昊天那家伙醒了，非要把一切都钉死，连星星走哪条路都要管。
“……那椅子后来被一个古董商看上了，说是前朝大师的手笔，花一百两银子买走了。”老和尚的故事讲完了。
蚀月突然开口，声音在混沌中回荡，把混沌中的色彩震得崩解成无序光斑：“你说这些，有什么意义？”
老和尚一点也不惊讶他能说话，笑呵呵地看过来——虽然根本看不到蚀月的本体。
“施主觉得没意义？”
“毫无意义。”
“那施主觉得什么有意义？”老和尚反问，“是修炼无上神通？还是参透宇宙玄机？”
蚀月被问住了。他活了这么久，毁过星辰，创过世界，和古神魔厮杀，被昊天追杀……可现在回想起来，竟找不出一件“有意义”的事。
老和尚拍拍僧袍起身：“老衲觉得，听着小娘子的豆腐越来越好卖，看着老木匠的椅子被人当宝贝，就挺有意义。”
他转身要走，又停住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城东头新开了家馄饨摊，汤底是用大骨头熬了一整夜的，香得很。可惜老衲戒荤了，没口福啊。”
说完，他慢悠悠地走了，留下蚀月对着扭曲的虚空发呆。
馄饨？那是什么？
蚀月努力在破碎的记忆里搜寻。好像是很久很久以前，在他自我封印之前，在某个凡人的集市上见过。一个个小面皮包着肉馅，在滚烫的汤里翻腾，盛出来撒上葱花，热气腾腾……
他突然感到一种陌生的情绪，像是胸膛里空了一块。
“可笑。”他强行压下那丝异样，周围的混沌能量随着他的情绪剧烈翻涌。
但那个画面再也挥之不去——热汤，葱花，翻滚的馄饨。
还有老和尚临走前那句若有若无的叹息：“那碗馄饨……真该尝一尝啊……”
蚀月第一次发现，永恒的生命是如此的……乏味。
而在血魔渊外，了尘走出封印的范围，脸上的慈悲笑容瞬间消失。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扭曲的虚空，眼神冰冷。
“快了。”他低声自语，“就快上钩了。”
远处，玄玑子隐身云端，冷冷注视着这一切。他握紧拂尘，指尖发白。按律，他该立刻诛杀擅闯者。可……那是师尊亲自安排的人。违令是死，抗命也是死。
“师尊……”他轻声念着，目光落在了尘身上，“您到底在谋划什么……”
九天之上，一只巨大的眼睛在云层后若隐若现，漠然地注视着下界。秩序的神链在虚空中轻轻碰撞，发出叮当作响的声音。
冥府深处，冥王把玩着一枚黑色的棋子，轻笑出声：“戏台搭好了，就等主角登场。”
而蚀月对这一切一无所知。他只是在想，那碗馄饨，到底是什么味道。
就为这个念头，
他愿意再等几天，等那个烦人的老和尚再来。
就为这个念头，
他是否踏出万年封印的第一步。
就为这个念头，
一场持续万年的阴谋，即将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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