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的盛夏，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些。刚入六月，紫禁城的红墙金瓦便被灼人的日头烤得发烫，连殿宇角落的蝉鸣都带着股声嘶力竭的躁动。然而，长春宫内，却因女主人临近产期，早早用了冰，门窗也挂着细竹帘，滤去了刺眼的阳光，只余下几分阴凉与草木清芬。
汪若澜，如今的谦妃，身子已十分沉重。宽大的夏袍也遮掩不住高耸的腹部，行动愈发迟缓，多数时候只能倚在临窗的软榻上，听着含锦轻声念些诗词散记，或是抚着肚子，与里面那个活泼好动的小生命无声交流。
产期就在这几日了。太医院最有经验的产科圣手轮班值守，稳婆、乳母早已备妥，长春宫上下如同绷紧的弦，一切井然有序，却又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紧张。
雍正来得比前些时日更勤了些。虽依旧话不多，每次停留的时间也不长，但总会过问她的饮食起居，太医的脉案更是每日必看。他有时会坐在榻边，沉默地看着她因浮肿而略显圆润的脸庞，目光在她因忍耐不适而微蹙的眉心上停留片刻，然后伸出手，略显僵硬地、轻轻覆在她隆起的腹部，感受那里面传来的胎动。
每当这时，汪若澜便能从他紧绷的侧脸线条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读到一丝不同于朝堂之上帝王的、属于一个普通男人的期待与不易察觉的焦虑。她知道，前朝关于“阿其那”、“塞思黑”余党的清查仍在继续，新政推行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他肩上的担子从未减轻。这个孩子的到来，或许于他而言，不仅是子嗣绵延，更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与慰藉。
这日黄昏，雍正刚离开不久，汪若澜正由含锦扶着在殿内缓缓走动，忽觉腹中一阵紧似一阵地坠痛，腿间似有温热的液体涌出。
“含锦……”她一把抓住含锦的手臂，指甲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声音却竭力保持着镇定，“怕是要生了。”
含锦脸色一白，旋即强自镇定，连忙扶她躺回早已预备好的产榻上，一迭声地吩咐下去：“快！快去禀报皇上和皇后娘娘！传值守太医和稳婆！热水！参汤！快！”
整个长春宫瞬间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秩序井然地忙碌起来。宫人们脚步急促却轻悄，稳婆沉稳的指挥声，太医在外间低声商讨的声音，器物碰撞的细微声响，交织成一片压抑而紧迫的背景音。
汪若澜躺在产榻上，额上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阵痛如同潮水，一波猛过一波地袭来，撕扯着她的身体与意志。她咬紧牙关，忍着不发出太大的呻吟，只从齿缝间溢出几声压抑的闷哼。手指紧紧攥住了身下柔软的锦褥，指节根根分明。
“娘娘，用力！跟着老奴的节奏呼吸！”经验丰富的稳婆在一旁鼓励着，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含锦跪在榻边，不停地用温热的帕子替她擦拭额角的汗水，眼圈红红的，却不敢落泪，只一遍遍低语：“小姐，坚持住，就快好了，就快好了……”
殿外，雍正得到消息，立刻摆驾长春宫。他没有进入产阁，只在外间的明殿里来回踱步。苏培盛垂手侍立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殿内隐隐传出的压抑痛呼声，像细针一样扎在雍正的心上。他踱步的频率越来越快，眉头拧成了一个深刻的“川”字，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成了拳。
时间仿佛被拉得无比漫长。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也隐没在宫墙之后，夜幕降临，长春宫内灯火通明。宫女们端着热水进去，端着血水出来，每一次帘幕的掀动，都牵动着外面所有人的心。
雍正停下脚步，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曾经历过数次皇子公主的降生，从未像此刻这般焦灼。是因为这个孩子诞生在他铲除兄弟、背负恶名之后？是因为孕育这个孩子的女子，曾在他最孤寂时给过他一丝理解与慰藉？还是因为……他已不再年轻，内心深处对血脉延续、对寻常天伦的渴望，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强烈？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此刻的心，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着，悬在半空。
突然，一声极其嘹亮、充满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声，如同破晓的曙光，猛地刺破了长春宫压抑的沉寂！
那哭声如此响亮，如此理直气壮，带着初临人世的全然无畏，回荡在殿宇之间。
雍正浑身一震，猛地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向产阁的方向。
帘子被掀开，满头大汗却满脸喜色的稳婆抱着一个明黄色襁褓快步走出，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恭喜皇上！贺喜皇上！谦妃娘娘诞下一位小皇子！母子平安！小皇子哭声洪亮，手脚有力，实乃大吉之兆！”
皇子！母子平安！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随之涌起的是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巨大喜悦与如释重负的洪流。雍正几步上前，竟有些失态地从稳婆手中接过那个小小的、柔软的襁褓。
新生婴儿皮肤还泛着红，有些皱巴巴的，闭着眼睛，小嘴却兀自有力地嚅动着，发出细微的声响。那小小的眉头，那挺秀的鼻梁轮廓……雍正凝视着怀中的幼子，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源于血脉深处的悸动，瞬间击中了他冷硬多年的心防。他小心翼翼地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婴儿柔嫩的脸颊，那触感温热而真实。
“好，好……”他连说了两个好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素日冷峻的脸上，竟缓缓绽开了一个极其罕见的、真切而温暖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他眉宇间积郁已久的阴鸷与疲惫，仿佛冰封的河面在春日下彻底消融。
“传朕旨意，”他抬起头，声音恢复了帝王的沉稳，却透着显而易见的喜悦，“长春宫上下，赏一年俸例！谦妃劳苦功高，赐……”他一连串的赏赐吩咐下去，丰厚程度远超规制。
他又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儿子，沉吟片刻，道：“六阿哥……朕看他眉宇疏朗，颇有豁达之态，便赐名‘弘曕’吧。”（注：历史上弘曕为雍正第六子，谦妃刘氏所出，此处借用其名。‘曕’有仰望、瞻望之意，亦通‘澹’，有恬静、安然之貌。）
“弘曕……奴才\/奴婢恭喜六阿哥！”苏培盛及周围宫人齐声贺喜。
雍正将孩子交还给乳母，叮嘱好生照料，这才抬步走向产阁。
内室里，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汪若澜疲惫不堪地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发丝被汗水浸湿，贴在额角颊边，却有一种经历巨大痛苦后的宁静与柔美。见皇帝进来，她挣扎着想起身。
“快躺着，不必多礼。”雍正快步上前，按住她的肩膀，在榻边坐下。他看着眼前这个为他诞下子嗣、虚弱却焕发着母性光辉的女子，目光复杂，有怜惜，有感激，更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动容。
“皇上……”汪若澜声音微弱，带着产后的沙哑，“孩子……”
“朕看到了，”雍正握住她冰凉的手，他的手心带着不同寻常的温热，“是个健壮的阿哥，哭声很响亮。朕已为他取名，弘曕。”
“弘曕……”汪若澜喃喃重复着这个名字，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却发自内心的笑意，“好名字。臣妾……总算没有辜负皇上的期望。”
“你辛苦了。”雍正看着她，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这沉甸甸的三个字。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好生将养，一切有朕。”
这一夜，雍正帝第六子弘曕降生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紫禁城的每一个角落，也随着快马，传向京畿，传向各省。
对于前朝后宫而言，这不仅仅是一位皇子的诞生。在经历了“阿其那”、“塞思黑”案带来的肃杀与压抑之后，这个新生儿的嘹亮啼哭，仿佛一道清泉，注入了沉闷的潭水，带来了一丝鲜活的气息。它象征着皇权的延续，帝国的未来，也以一种最原始、最有力的方式，冲淡了因兄弟相残而笼罩在宫廷上空的阴霾。
皇帝毫不掩饰的喜悦与丰厚赏赐，更让所有人清楚地看到，谦妃汪若澜，凭借这个孩子，已在这深宫之中，稳稳地占据了一席之地。她不再仅仅是那个因机缘巧合得到些许眷顾的贵人，而是真正为皇室开枝散叶、有功于社稷的妃主。
长春宫内，烛火温和。汪若澜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嘴角犹自带着一丝浅淡的、满足的笑意。乳母怀中的小阿哥弘曕，也咂摸着小嘴，睡得香甜。
雍正站在殿外，负手望着中天那轮清亮的明月。夜风拂面，带着夏夜特有的温热，却不再让人觉得烦闷。
他依然要面对堆积如山的政务，依然要提防暗处的冷箭，依然背负着“刻薄寡恩”的恶名。但此刻，他的心中却奇异地感到了一丝平静与充实。
这个名为弘曕的新生儿，如同一颗希望的种子，在他坚硬的心田里悄然生根。生命的纽带，以一种最直接的方式，将他与未来连接起来，也为他孤独而沉重的帝王生涯，投射下一道温暖而充满可能性的光芒。
新生的希望，或许，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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