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元年四月二十三,卯时的克鲁伦河上游峡谷,像大地被巨斧劈开的一道漆黑伤口。森冷的晨雾贴着嶙峋的峭壁流淌,阿济格猩红的披风在其中跃动,如同一簇不祥的鬼火。昨夜镶白旗折损的百余精骑,如同毒刺扎在他心头,烧灼出一股狂暴的邪气。他甩开大队,亲率三千轻骑,沿着夜不收探出的隐秘兽道,直扑峡谷深处,那里有红教牧民“献上”的黄教藏粮秘点!马蹄踏碎薄冰,冰屑与冻土四溅,在死寂的峡谷中敲打出急促的鼓点。
“贝勒爷!前头谷口窄得只能塞进十匹马!”前锋牛录的喊声被凛冽的谷风撕扯得断断续续。
阿济格猛地勒马。眼前景象令他瞳孔微缩:两侧山壁如天神用巨斧劈开,陡峭笔直,几乎合拢。谷口狭窄得仅容两列骑兵勉强并行。冻得梆硬的地面上,密密麻麻布满了清晰的马蹄印——明军的夜不收,显然已先他一步踏足此地。一股寒意混合着暴怒直冲顶门。
“怕个卵!”阿济格猛地抽出腰间的弯刀,刀锋在幽暗的谷口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映着他眼中嗜血的疯狂,“明狗的火器是凶!可进了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他们的炮车是累赘,盾车是废柴!正好让咱们的弓箭,尝尝他们喉咙的滋味!”他狂吼一声,狠狠一夹马腹,战马长嘶着如离弦之箭,第一个撞入那狭窄的死亡之口。身后三千镶白旗精骑化作一股白色的钢铁洪流,挟着踏碎山河的气势,汹涌灌入,卷起漫天冰尘雪雾,瞬间吞没了狭窄的谷口。
巳时。峡谷中段,光线被挤压得如同垂死者的呼吸。抬头望去,两侧千仞绝壁几乎合拢,只吝啬地漏下一线惨白的天光,这便是令人窒息的“一线天”。镶白旗的骑兵洪流在此被迫收束成细长的毒蛇,艰难穿行。马蹄踏在碎石上的声音在逼仄的空间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不祥的回响。
就在前锋刚挤过最狭窄处,一声沉闷的“咔嚓”声,如同巨兽的骨骼断裂,陡然从头顶传来!
“轰隆隆——!”
数十块磨盘大小、棱角狰狞的山岩,被撬离了根基,顺着陡峭无比的山壁轰然滚落!它们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带着碾碎一切的死亡咆哮,狠狠砸入毫无防备的镶白旗前锋队伍!坚硬的岩石砸在血肉之躯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战马悲鸣着被压成肉饼,披甲的勇士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粉身碎骨!滚石碾过,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碎甲、断肢和喷溅在冰冷岩壁上的刺目猩红!
“有埋伏——!”阿济格目眦欲裂,嘶声狂吼,猛地勒住受惊的战马。烟尘弥漫中,他惊骇地看到前方谷口豁然洞开处,并非预想中的粮仓,而是数排如钢铁城墙般竖起的厚重盾车!黑沉沉的铁制挡板后方,无数黑洞洞的铳口如同毒蛇之眼,正闪烁着冰冷的死亡光芒!
他心胆俱寒,下意识地猛回头——来时的谷口,已被后续滚落、堆积如山的巨石彻底封死!退路,断了!
“秦民屏——!狗贼!你敢阴我!” 阿济格的咆哮在峡谷中回荡,充满了被愚弄的狂怒。他拔出弯刀,正要下令死战突围,忽听两侧高耸入云的绝壁之上,炸雷般响起无数呐喊!紧接着,无数捆浸透了火油的干柴草束,如同倾盆暴雨般被推滚下来!火折子如同流星坠落,精准地砸在柴草堆上!
“轰——!”
烈焰冲天而起!干燥的柴草遇油即燃,火舌疯狂舔舐着冰冷的岩壁,瞬间形成两道巨大的、沿着峡谷疯狂蔓延的火龙!浓烟滚滚,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和令人窒息的灼热,如同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峡谷中每一个建州骑兵的喉咙!人咳马嘶,乱成一团。
“放箭!射死他们!” 阿济格在浓烟中呛咳着,声嘶力竭地挥刀指向盾车阵。
稀稀拉拉的箭矢从混乱的镶白旗阵中勉强射出,歪歪斜斜地飞向半空。然而,它们甚至未能触及盾车,就被盾车后方爆发的、更加密集恐怖的死亡风暴淹没!
“砰砰砰砰砰——!”
鸟铳的齐射如同死神的镰刀挥过!铅弹撕裂浓烟,发出尖锐的厉啸!它们轻易穿透了建州骑兵单薄的皮甲,钻入血肉,爆开一团团血雾!峡谷瞬间化作人间炼狱!惨叫声、战马濒死的哀鸣、铅弹击中肉体的闷响、火焰燃烧的噼啪声交织成恐怖的死亡乐章!受惊的战马疯狂冲撞,将本就混乱的阵型彻底践踏得稀烂。
午时。两条狰狞的火龙终于烧到峡谷尽头,缓缓熄灭,露出后面一片宽不过百步的克鲁伦河浅滩。河水在此处拐了一个急弯,水流湍急,翻涌着白色的泡沫,深度刚及战马腹部。阿济格身边仅剩不足五百骑残兵,个个甲胄破碎,满面烟灰血污。生的渴望压倒了恐惧,阿济格双眼赤红如血,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冲过去!过河才有活路!”他一马当先,不顾一切地冲向冰冷刺骨的河水!
马蹄踏入浅滩,激起浑浊的水花。刺骨的寒意瞬间透过马鞍侵袭全身,战马不安地打着响鼻。就在镶白旗残兵紧随其后,乱哄哄涌向河心时——
“想跑?问过老子的大炮没有?!”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从对岸传来!
浅滩对岸,秦民屏一身浴血战甲,如同山岳般矗立!他身后,五百新军列成森严阵势,数门佛郎机炮黑洞洞的炮口早已对准了河面!
“放!”
“轰!轰轰——!”
炮弹精准地落入骑兵最密集的河心区域!猛烈爆炸掀起数丈高的浑浊水柱!巨大的冲击波将前排的人马如同落叶般掀飞、撕碎!断臂残肢混着血水、内脏、碎甲片在河面上四散飞溅!冰冷的河水瞬间被染成刺目的猩红!
阿济格被爆炸的气浪掀得在马上一个趔趄,几乎坠河。他死死夹住马腹,不顾一切地继续前冲!冰冷的河水没到马腹,战马在激流中艰难跋涉,冻得瑟瑟发抖。眼看距离对岸仅有数丈之遥,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哗啦啦——!”
一声沉闷的金铁摩擦声从浑浊的河底猛然响起!一根碗口粗细、锈迹斑斑的巨大铁链,如同潜伏已久的毒蟒,骤然从水底绷直弹起!横亘在湍急的河流之中!
阿济格胯下的战马前蹄猛地撞上铁链!巨大的反冲力让战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前腿瞬间折断,庞大的身躯带着巨大的惯性向前轰然跪倒!阿济格如同被巨锤击中,整个人被狠狠甩飞出去,“噗通”一声重重砸进冰冷刺骨的河水里!
“抓住他——!” 秦民屏的亲卫队长一声暴喝!
数条矫健的身影如同下山的猛虎,毫不犹豫地扑进湍急冰冷的河水中!没等阿济格挣扎着从没顶的窒息感中抬起头,几条粗壮的胳膊已死死将他按住!冰冷的铁链如同毒蛇般迅速缠绕上他的脖颈、手臂!锁扣“咔嚓”一声扣死!这位叱咤辽东、不可一世的镶白旗佐领、大金国贝勒,像一头被拖上岸的困兽,在刺骨的河水中呛咳着、挣扎着,鼻涕眼泪糊了满脸。那身曾经象征无上荣耀的猩红披风,被浑浊的泥水和自己的血污染成了肮脏不堪的黑褐色,紧紧贴在冰冷的铁甲上。
未时的大同镇朔楼,沐浴在午后有些慵懒的阳光下。尤世功率领的广宁兵风尘仆仆,刚刚抵达城外,盔甲上还沾着驿道的黄尘。队伍尚未扎营,便见一队盔甲鲜明、杀气腾腾的明军押着一个极其狼狈的囚犯入城。那囚犯发辫散乱,沾满泥污草屑,一身华贵的甲胄破碎不堪,被数道粗重的铁链捆得如同粽子,每一步都踉踉跄跄,唯有囚服下露出的一角被泥水浸透的猩红,还残存着昔日一丝可笑的威仪。
“我的老天爷!”尤世功铜铃般的眼睛瞬间瞪圆,猛地一拍大腿,声震四野,“秦老哥!真有你的!活捉了建奴贝勒?!”他几步冲到刚下城楼的秦民屏面前,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拍在对方肩甲上,发出“哐当”一声大响,震得秦民屏一个趔趄,脸上却是抑制不住的豪迈笑意。
“关门打狗罢了!”秦民屏笑着,引尤世功走到城楼内的巨大沙盘前,手指精准地点在克鲁伦河上游那道狭长如裂痕的标记上,“这峡谷,入口宽不过二十步,中段那‘一线天’,最窄处五匹马都挤不过去!他以为钻进去是偷袭的捷径,是绝地求生?嘿,殊不知,钻进去就是自投死地!火攻封其退路,铁链锁其生门,瓮中捉鳖,他插翅也难飞!”
两人正对着沙盘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城楼下,八百里加急的快马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大同城门!驿道上的青石板被急促的马蹄敲打出密集如鼓点的声响。一羽雪白的信鸽被这骤然的喧嚣惊起,扑棱着翅膀冲向湛蓝的天空,在大同城古老雄浑的轮廓上空盘旋、鸣叫,洁白的羽翼掠过烽火台黝黑的垛口,将这石破天惊的捷报,遥遥指向帝国的中心。
亥时的乾清宫,烛火通明,将御案上那份墨迹淋漓的捷报映照得如同铺了一层流动的金箔。朱由校紧紧攥着奏报的边缘,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青筋隐现。他一遍又一遍扫视着“生擒建奴贝勒阿济格”那一行字,仿佛要将其烙印在眼底深处。殿内静得落针可闻,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噼啪声。
王安侍立一旁,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盛开的菊花,声音激动得发颤:“皇爷!大喜!天大的喜讯啊!秦将军这一仗,真真是神了!克鲁伦河上游那峡谷,奴才方才对着九边舆图细细看了,果然如奏报所言,入口如咽喉,中段似肠梗,出口是浅滩!当真是‘请君入瓮’、‘关门打狗’的绝妙死地!这阿济格……嘿嘿,是自个儿把脑袋伸进了绞索里啊!”
“哈…哈哈哈!”朱由校猛地爆发出一阵畅快淋漓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积郁已久的宣泄与少年天子的锐气。他“啪”地一声将捷报重重拍在御案上,震得笔架上的紫毫都跳了一跳!
“好!好一个秦民屏!好一个尤世功!”朱由校眼中精光四射,意气风发,“传旨!秦民屏、尤世功二将,各赏内库白银千两!参战新军将士,每人赏粮三石!速将阿济格那厮,用最重的囚车,给朕押解进京!朕要亲自看看,这号称‘草原雄鹰’的建奴贝勒,被铁链锁住翅膀,拔光了翎毛,是个什么狼狈模样!”
旨意如同疾风般传出。窗外,四月的夜风已带上了暖融融的春意,温柔地拂过宫檐下的铜铃,发出清脆悠扬的叮当声,又调皮地拨弄着殿内明亮的宫灯,让光影在朱由校年轻而兴奋的脸上跳跃。这一夜,克鲁伦河的呜咽仿佛化作了欢快的吟唱,而千里之外的大同城,庆功的篝火早已熊熊燃起,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塞外的夜空,将巍峨的城楼和将士们豪迈的笑脸映照得一片辉煌。
坤宁宫暖阁内,烛光柔和。皇后张嫣已卸去白日繁复的凤冠朝服,只着一件杏子黄的暗花绫常服,乌黑的长发松松挽着,斜插一支点翠凤头簪。她正对镜用象牙梳篦细细梳理着发尾,镜中映出的面容端庄娴静,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
“娘娘,皇上往这边来了。”贴身宫女低声禀报。
张嫣动作未停,只从镜中瞥了一眼门口方向,声音温和:“知道了。把安神汤再温一温。”她放下梳子,指尖拂过妆台上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静静躺着一对莹润的羊脂白玉镯——那是她兄长新近托人送入宫的。
朱由校大步走了进来,身上还带着乾清宫烛火的气息和一丝未散的兴奋。他挥退宫人,径直走到张嫣身后,双手按在她柔弱的肩上。
“嫣儿。”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笑意,不同于平日的深沉,有种少年人般的轻快,“大同大捷!秦民屏在克鲁伦河上游峡谷设伏,生擒了建奴的镶白旗佐领,努尔哈赤的儿子阿济格!”
张嫣从镜中看着他熠熠生辉的眼眸,感受到他掌心传来的热度,唇角也漾开一抹温婉的笑意,如同春水初融:“臣妾恭喜陛下。此乃陛下运筹帷幄,将士用命之功。”她微微侧身,抬手轻轻覆上他按在自己肩头的手背。指尖微凉,带着玉石的润泽。
朱由校反手握住她的手,顺势在她身旁的软榻坐下,依旧兴致勃勃:“你是没看到捷报!那阿济格何等猖狂,竟敢孤军深入,钻进了秦民屏给他备好的‘铁口袋’!火攻!铁链锁河!瓮中捉鳖!痛快!实在痛快!”他眉飞色舞地描述着,仿佛亲临战场。
张嫣安静地听着,目光落在他因激动而略显飞扬的眉梢。她拿起小几上温着的甜白釉小盅,递到他面前:“陛下且饮口安神汤,定定神。大胜固然可喜,也莫要太过耗神。”汤盅里是温热的莲子百合羹,清甜的香气氤氲开来。
朱由校接过,饮了一口,温热的汤羹滑入腹中,似乎也熨帖了些许激荡的心绪。他看着张嫣沉静如水的侧脸,殿内明亮的烛光落在她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方才乾清宫里那股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仿佛被这暖阁中的静谧与眼前人的温柔悄然化去。
他放下汤盅,长长舒了一口气,身体放松地靠向软榻的引枕,目光落在妆台上那对玉镯上:“这镯子成色不错。”
张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温声道:“是家兄的一点心意。说是得自南边,玉质温润,想着臣妾戴着安神。”她顿了顿,声音更轻缓,“陛下日夜操劳,臣妾只愿陛下龙体康泰,便是天下之福。”
朱由校没有接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放在膝上的另一只手。他的手心温热而有力,带着常年握笔和翻阅奏疏留下的薄茧。张嫣的手微凉而柔软。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只听着更漏细微的滴水声和烛火偶尔的噼啪。暖阁内弥漫着安神汤的清甜、女子身上淡淡的馨香,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心安的默契。
窗外,四月的暖风带着御花园里初开的牡丹香气,轻轻拂动着明黄色的纱帘。乾清宫那份震动朝野的捷报所带来的炽热与喧嚣,似乎被这坤宁宫的暖阁温柔地隔开、吸纳,最终沉淀为帝王眼底一丝深藏的满足与宁静。张嫣静静地坐着,任由他握着手,目光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烛光将那抹温润的玉色和他指节的轮廓,都染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另一只手,轻轻拔下了发髻上那支点翠凤头簪,乌黑的长发如瀑般滑落肩头。放下的,仿佛不只是金簪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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