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装订工的铜顶针静静地躺在柜台一角，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暗黄光泽。阿檐没有将它收起来，而是让它就那样放着，像一枚放在棋盘上的、意义不明的棋子。他依旧坐在柜台后的阴影里，背靠着空荡荡的砚台底座，那块来自地心的石头握在左手，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食指和拇指内侧那层修复旧书磨出的硬茧。他在等待，也在聆听。通过掌心的石头，他能感觉到城市脉搏中那些零星的光点，如同风中残烛，明灭不定，但并未完全熄灭。
翰渊阁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灰尘在从窗格透进来的灰白光线中缓慢飘浮。
第一个回应是悄无声息的，如同夜色本身。
临近子时，万籁俱寂，连灰霾似乎都沉降得更低、更浓了。书店门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石阶的“窸窣”声。没有脚步声，更像是有人蹲下又站起。随后，是一声几乎听不见的、硬物触碰陶器的微响。
阿檐没有动，直到那细碎的声响远去，被深沉的夜吞没。
他起身，开门。门外的石阶上，那个墨仙曾经用来喝隔夜茶的、边缘有个小豁口的旧陶盆里，多了一样东西。
一小块乌黑、坚硬、形状不规则的东西，像一块缩小的、燃烧殆尽的煤渣。但阿檐认得它。这是灯花，是油灯灯芯燃烧到最深处，在将熄未熄时，凝结出的最厚重、最耐燃的那一点核心。它通常带着一股焦糊味，但这一块不同，它散发着一股极其淡的、类似陈年檀香木被烘烤后的沉静气味。
是那个总在深夜蹒跚巡更的老人。他的油灯，照亮过无数个津港城最黑暗的时辰，也见证过这座城市最深沉的睡梦与最隐秘的叹息。这盏灯里结出的灯花，凝结的或许不只是油脂和烟炱，还有那些被夜色包裹的、无人知晓的守夜人的专注与对抗漫漫长夜的微弱坚持。
阿檐轻轻拾起那块坚硬的灯花，它的表面冰凉，但核心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余温。他将其放在柜台上的铜顶针旁边。
第二份赠礼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到来。
这一次，连“窸窣”声都几乎没有。只有一阵极细微的、液体滴落的“嗒”的一声，轻得像露珠从叶尖滑落。
阿檐推开门。破陶盆的底部，多了一小滩粘稠的、深琥珀色的液体。液体不多，刚好盖住盆底，表面泛着油亮的光泽。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复杂的味道，主要是廉价的灯油味，但仔细分辨，里面还混杂着一丝极淡的、类似庙宇香火燃尽后的灰烬气息，以及一种难以名状的、仿佛来自遥远矿坑的金属粉尘的气味。
是那个在街角摆摊，售卖灯油和火石的老妇人。她摊子上的灯油浑浊刺鼻，只够照亮贫苦人家一方小小的桌面。但她悄悄掺入盆中的这一小份，似乎有些不同。这或许是她从某个被遗忘的角落收集来的、混合了特殊尘埃的灯油，带着市井百姓对于“光明”最朴素也最执拗的期盼。
阿檐用一片干净的硬纸，小心地将那滩灯油刮起，放在一片干荷叶上，置于柜台。
天光微亮，灰霾依旧，但城市的日常噪音开始如同潮水般，从死寂中缓缓泛起。巷子里传来了早起小贩的叫卖声、推车轱辘压过青石板的声响。
第三个回应，伴随着一阵轻快却有些犹豫的脚步声来到门前。脚步声在门口停顿了片刻，似乎来人在踌躇。然后，是一件很轻很小的东西被快速放下的动静，紧接着，脚步声又迅速远去，带着点孩子气的慌张。
阿檐等脚步声消失后，才打开门。
陶盆里，躺着一颗芝麻糖。
糖块做工粗糙，芝麻撒得歪歪扭扭，但糖块表面，用可食用的红色颜料，画着一个简单的、咧开嘴的笑脸，笔画稚嫩，甚至有点歪斜。糖块旁边，还放着一枚磨得发亮的小铜铃，铃舌被取掉了，不会发出声响。
是那个叫铜铃儿的小乞儿。阿檐记得有一次，这孩子饿得在书店门口蜷缩着，他给了她几文钱和一小包芝麻糖。这颗糖，显然是她不知从哪里得来，或许是她眼中最珍贵的东西，舍不得吃，还用心（虽然笨拙）地画上了笑脸。那枚哑巴铜铃，可能是她唯一的玩具，代表着她那份微薄的、对“声响”和“快乐”的记忆与渴望。
阿檐拾起那颗带着童稚笑脸的芝麻糖和那枚哑铃，糖块在他指尖传来淡淡的甜香和粗糙的质感。他将它们轻轻放在灯油和灯花旁边。
破陶盆依旧放在门外的石阶上，空荡荡的，等待着。
柜台上的物品在渐渐增多，每一样都微不足道，甚至有些寒酸。但它们静静地躺在那里，却仿佛形成了一个微弱的气场。铜顶针的坚实、灯花的沉静、灯油的期盼、芝麻糖的甜涩……这些来自津港城各个角落的、最平凡不过的物件，各自承载着一段具体而微的情感与记忆，它们彼此之间并无联系，却在此刻，因阿檐无声的征集，而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共鸣。
阿檐看着这些聚集起来的“微光”，它们对抗不了弥漫全城的灰色死寂，但它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证明。
证明这座城市，还未彻底死去。
他低头，看向左手掌心那块依旧温热的石头。石头上代表城市脉络的纹路，似乎因为柜台上的这些“赠礼”，有极其细微的一两道，变得清晰了那么一点点。
就在这时，书店最深处的阴影里，那本静静躺在书架上的《河工图说》，无人触碰，却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的、书页自然卷曲舒展时的“啪嗒”轻响。
仿佛沉睡的知识，被这聚集起来的微小生机，轻轻地，叩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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