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檐几乎是拖着自己的身体,逃离了那片弥漫着不祥余温的锅炉房。他不敢回头,但背后癸七颈侧那点幽蓝、规律、如同冰冷心跳般闪烁的微光,却像一枚烧红的针,深深扎在他的感知里。他沿着空无一人的、布满煤灰和铁锈的厂区小路踉跄前行,感觉自己像一只刚从粘蝇纸上挣脱、翅膀还带着残胶的飞虫,虚弱,且随时可能被再次捕获。
他不敢直接回“翰渊阁”,而是在迷宫般的破败巷弄里绕了许久,直到确认身后没有任何异常的气息或视线,才敢靠近书店所在的那条僻静小街。推开那扇熟悉的、漆皮剥落的木门时,门轴发出的吱呀声,此刻听来竟有几分令人心安的熟悉感。书店内阴冷、沉闷、带着陈年纸墨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对他而言,却如同溺水者终于爬上了岸。
他反手用力闩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剧烈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冰凉的粘腻感。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艰难地挪到柜台后面,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那个曾经摆放墨仙砚台的空荡荡底座。
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但他不敢睡,甚至不敢完全放松。他的耳朵竖着,捕捉着门外最细微的声响;他的感知如同受惊的触角,小心翼翼地向外延伸,探查着城市光网的变化,以及……可能来自星界的追捕。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窗外的天光从灰白渐渐变为昏黄,最后沉入墨蓝的夜色。书店内漆黑一片,只有从门缝和窗格透进来的、被灰霾过滤得极其稀薄的月光,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扭曲的光斑。
预想中的雷霆一击,并未到来。
没有破门而入的星界执法者,没有从天而降的秩序光矛,甚至连城市上空那片光网中,也没有出现任何新的、代表更高层级干预的异常波动。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
这种寂静,比直接的攻击更令人窒息。它像一张无形而富有弹性的网,将阿檐紧紧包裹,让他每一次呼吸都感到费力。他不知道癸七身上那点幽蓝的微光意味着什么,不知道他“死机”前捕捉到的异常数据是否已经上传,更不知道星界高层对于这种前所未有的事件,会做出何种裁决。
这种悬而未决的等待,本身就是一种最残酷的煎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大约在子时前后,阿檐那极度疲惫而紧绷的感知边缘,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不是来自天空,也不是来自门外。
那感觉,微弱得如同蝴蝶扇动翅膀引起的气流变化,源头……似乎正是来自废弃纺织厂的方向。
阿檐猛地坐直了身体,所有的困意瞬间一扫而空。他屏住呼吸,将全部心神凝聚起来,小心翼翼地“望”向那个方向。
在他的感知中,那片区域的能量场,正在发生一种极其微妙、却意义重大的变化。
代表“朽翁”的那片深沉、痛苦、但已趋于平缓的搏动,依旧存在。代表“定脉针”的那点冰冷、秩序的核心,也依旧存在。
但是,那个原本僵直地矗立在锅炉房门口的、属于癸七的深蓝色、绝对秩序的“印记”,消失了。
不是狂暴地撤离,也不是被外力抹除。而是像一滴水融入大海般,极其自然、极其平静地,消散了。
在它消失的位置,没有留下任何能量残余,没有空间涟漪,甚至没有一丝一毫曾经存在过的痕迹。仿佛癸七这个人,从未在那里出现过。
只有一点……
在阿檐感知聚焦的最后一瞬,在那片虚无中,他似乎“看”到了一个极其短暂浮现的、由空气中漂浮的极细微尘埃,无规律地组成的、一个模糊的、类似混沌螺旋的图案。那图案毫无意义,转瞬即逝,就像有人无意间呵出一口气,吹动了眼前的浮尘。
然后,一切重归绝对的虚无和寂静。
癸七,走了。
以一种完全不符合星界执法者风格的、悄无声息的方式,离开了。
他没有上报?没有召唤援军?甚至没有留下任何监控或标记?
他就这样……沉默地离开了?
阿檐怔怔地坐在黑暗中,脑子里一片混乱。癸七最后的那个问题——“为……什……么……?”——再次在他耳边响起,带着那种电子设备故障般的杂音,却比任何清晰的质问都更撼动人心。
是因为他无法理解的那些“无用的数据”——老装订工的专注、巡夜人的孤独、小乞儿的笑脸、远郊泥土的芬芳——最终冲垮了他的逻辑核心,让他陷入了永久性的瘫痪?
还是因为……在逻辑崩溃的最后一刻,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某种无法被程序定义的“触动”,让他选择了……沉默?
阿檐无法确定。他只知道,一个巨大的、本应即刻降临的危机,莫名其妙地,暂时解除了。
但这沉默的撤离,比任何明确的敌意都更让阿檐感到不安。这不像星界的作风。这背后,是否隐藏着更深的、他无法理解的谋划?
他缓缓地吁出一口带着颤音的长气,身体彻底脱力地向后靠去,后脑勺轻轻撞在冰冷的砚台底座上,发出一声闷响。
暂时……安全了?
这个念头刚升起,就被一种更深沉的、源于本能的警惕所取代。
他抬起头,透过书店高高的、积满灰尘的窗户,望向外面被灰霾笼罩的、看不见星辰的夜空。
癸七的沉默,究竟是一种故障,一种赦免,还是……暴风雨前,最压抑的那种宁静?
无人知晓。
只有书店角落的阴影里,那本无人问津的《河工图志》,书页似乎被窗外溜进来的一丝微弱的风,吹得轻轻翻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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