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从傍晚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零星几点,打在窗玻璃上很快就化了,像泪痕。白明站在别墅书房的落地窗前,看着庭院里的假山石渐渐蒙上一层薄白。白振华坐在他身后的明代黄花梨书案后,手里盘着那串从不离身的沉香珠子,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沉沉地响:
“王川那边,不能再拖了。”
“知道。”白明转过身,手中的威士忌在杯壁晃出一道琥珀色的弧光,“音乐节前夜。留置点那边已经安排好了,突发心脏病,抢救无效。”
“要干净。”
“放心。”白明走到书桌前,目光落在父亲刚写完的一幅字上。宣纸墨迹未干,四个大字:海晏河清。他笑了,笑意很浅:“爸,这字写得好。”
“不是写得好,是必须如此。”白振华抬起眼,台灯光将他半边脸照得如同石刻,“边江必须海晏河清。王川是污点,林如意是隐患,都要抹平。”
雪越下越密了。窗外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像一幅被水濡湿的水墨画。
同一时刻,市局附近那家油腻的烧烤摊,塑料棚在风雪中咯吱作响。孙依淼点了二十串羊肉、两个烤茄子,还有两瓶冰镇啤酒——她说这叫以毒攻毒。陈锋到的时候,肩上落了一层雪。
“王川的案子,快结了吧?”孙依淼问得很直接,她今天没穿警服,一件黑色羽绒服裹着,脸在炉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年轻。
陈锋慢慢嚼着一根羊肉串:“指导组催得紧,想赶在元旦前出结论。”
“结论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陈锋笑了笑,那笑意没到眼睛,“涉黑保护伞,吸毒嫖娼,严重违纪违法。材料已经移交检察院了。”
孙依淼盯着炉子里的炭火,火苗在她瞳孔里跳动:“陈主任,我记得我刚分到刑警队那年,您给我们新警讲过课。您说,当警察最重要的是‘不忘本心’。”
塑料棚里安静下来,只有隔壁桌出租车司机划拳的喧哗。
“您当时说,警察的本心,就是不管案子多难查,压力多大,都要对得起这身警服。”孙依淼转过来看他,眼睛很亮,“那您现在还信吗?”
雪花从棚顶的缝隙飘进来,落在炉边,“滋”一声化成水汽。
陈锋很久没说话。他一根接一根地吃着羊肉串,吃得很仔细,连签子上的肉渣都啃干净。等他吃完最后一根,才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孙依淼感到陌生:
“人是会变的,依淼。当年的太年轻,以为正义只要坚持就能实现。现在的知道了,正义需要时机,需要筹码,需要……活下去。”
“那活着是为了什么?”孙依淼问,“就为了活着?”
陈锋站起来,掏出二百块钱放在油腻的塑料桌上:“为了活着看到天亮。哪怕天亮了,世界还是那个世界。”
他拍了拍孙依淼的肩膀,力道很轻,却让孙依淼浑身一僵。然后他转身走进雪里,没打伞,很快消失在街角。孙依淼坐在那里,看着桌上那二百块钱,看了很久。最后她拿起酒瓶,把剩下的半瓶一饮而尽。
冰,刺骨的冰。
雪夜的平安湖美得不真实。
湖面结了薄冰,雪落在上面,积成一片无瑕的白。苏怡站在酒店大堂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那个银装素裹的世界。这是她实习的最后一天,明天起,她就不再是这里的员工了。
下午交离职报告时,王文石很惋惜:“小苏啊,你真不考虑留下来?新楼的项目,我想让你当我的助理。”
“谢谢王总,但我还是想考研。”苏怡说得很客气,嘴角保持着得体的微笑。
王文石叹了口气,在报告上签了字:“行吧,年轻人有追求是好事。”他顿了顿,抬眼看了看苏怡,“不过小苏,王叔得提醒你一句——有时候,书读得越多,看得越清楚,反而越痛苦。”
苏怡当时没接话。现在站在窗前,她想起了这句话。
她确实看得越来越清楚了。清楚到她知道王文石电脑里那些照片是什么——那天晚上她去送文件,门虚掩着,王文石正在打电话,电脑屏幕亮着,上面是一张缩略图。虽然模糊,但能认出是林如意和李可俊,在床上。她当时全身的血都凉了,却什么也没说,轻轻带上了门。
后来她明白了。那是林如意为了取信白明必须拍的“投名状”,两人并没有发生什么。但照片就是照片,存在就是存在。
苏怡没有问李可俊。不是不想,是知道问了也没用。李可俊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在音乐节上唱那首歌,怎么用他的方式为奚非、为林如意做点什么。他听不进劝,也看不到别的路——普通人的、安稳的路。
手机震了一下。她拿起来看,是李可俊的消息:
“雪好大。你排练完了吗?”
苏怡回复:
“快了。你还在酒店?”
“嗯,最后一天值班。明天就离职了。”
“考研准备得怎么样?”
“还行。你呢?歌改好了吗?”
那边很久没回。苏怡握着手机,看着窗外的雪。她想起大一那年冬天,她和李可俊第一次来平安湖。那时湖还没完全开发,他们就坐在湖边啃面包,看落日把湖面染成金色。李可俊说:“等我们有钱了,就在这湖边买个小房子。”她说:“那你得先红,红到能买得起湖景房。”
七年了。房子没买,他也没红。他们还在各自的道路上挣扎,只是路越走越远,远到快要看不见对方了。
手机又震了:
“改好了。等你考完试,我们去看奚非。”
苏怡盯着这行字,很久。然后她回:
“好。注意安全。”
她从来不会说“注意安全”,她总是说“早点休息”“记得吃饭”。但今天她说了,因为今天不一样。今天她看到了那些照片,今天她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事,今天她决定离开。
不是逃避,是选择另一种战斗方式。
谜兔娱乐的排练室里,李可俊在改《苔上诗》的编曲。
原版太温柔了,他想改得更有力量一些。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就用低沉的贝斯线切入,像在黑暗中的脚步声。酷猫下午走的时候说:“可俊,你这改得……太压抑了。音乐节上大家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来听丧曲的。”
李可俊没解释。有些话,只能用这种方式说。
晚上十点,朱潜川推门进来,肩上带着雪。“还没走?”他看了看散落一地的乐谱,“改得怎么样了?”
“差不多了。”
朱潜川拿起谱子看了看,眉头微皱:“这编曲……有点意思。不过可俊,我得提醒你,音乐节不是个人演唱会。下面坐着领导,坐着赞助商,坐着媒体。歌可以深刻,但不能太沉重。”
“朱总觉得哪里沉重?”
“从第一个音符开始就沉重。”朱潜川放下谱子,“我知道这首歌对你意味着什么。但音乐是传递美的,不是传递痛苦的。”
李可俊看着他:“那痛苦就不美吗?”
朱潜川愣了一下,笑了:“你这话说的……行吧,你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音乐节结束之后,公司准备给你出张Ep。《苔上诗》可以作为主打歌。白总那边很看好你。”
“谢谢白总赏识。”
“所以,”朱潜川转过身,“别辜负这份赏识。好好唱,好好写歌,别的事……少管。”
话说得很明白。李可俊点点头,没说话。
朱潜川走了。排练室里又只剩李可俊一个人。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世界一片寂静。他想起签谜兔合同那天,朱潜川跟他说:“在边江做音乐,得明白什么能唱,什么不能唱。”
他当时没太懂,现在懂了。
收拾好东西下楼时,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李可俊没骑摩托车,推着它慢慢走。街上几乎没人了,路灯的光在雪幕中显得朦胧。走了大概两百米,他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身后不远处,一辆黑色轿车缓缓跟着,没开车灯,像一条黑色的鱼在雪海里游。
李可俊看了几秒,转身继续往前走。
他知道甩不掉。从林如意失踪那天起,这辆车就出现了。有时停在楼下,有时跟在身后,有时就远远地停在街角。不靠近,不打扰,只是提醒你:我在看着。
白家别墅的冬至宴在晚上八点开始。
长条餐桌铺着浆洗得笔挺的亚麻桌布,银质烛台反射着暖黄的光。除了白振华和白明,还有两位客人——市发改委的副主任,省文化厅的处长。都是实权人物,也都是白家多年的“朋友”。
“白老,这雪下得应景。”文化厅的处长举杯,“瑞雪兆丰年,明年边江的文化产业,还得仰仗您和白总。”
白振华笑了笑,没接话,只是轻轻转动着手中的红酒杯。酒是法国勃艮第的特级酒,一瓶能顶普通公务员半年工资。
“王主任,”白明转向发改委那位,“新区那三百亩地,规划调整的报告,下周能批下来吧?”
“流程走到我这里了。”王主任夹了一筷子清蒸东星斑,“不过白总,最近风声紧,指导组还在,是不是缓一缓?”
“正因为指导组在,才要快。”白明说得很平静,“所有人都盯着王川的案子,没人会注意一块地的规划调整。等他们反应过来,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
王主任犹豫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宴会进行到九点半,客人起身告辞。白明送到门口,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黑色的奥迪亮着尾灯驶出庭院,很快消失在雪幕中。
白明站在廊檐下,点了支烟。郑彭从阴影里走出来,肩上落着雪。
“白总,李可俊那边,盯紧了。”
“他有什么动静?”
“没有。”郑彭摇头,“每天就是排练、回出租屋、偶尔去江边走走。手机通讯很干净,社交账号也没发什么特别的内容。”
“太干净了反而可疑。”白明吐出一口烟,“他手里肯定有东西。林如意那么精明的人,不会不给自己留后路。”
“要不要……”
“不用。”白明打断他,“让他唱。音乐节上,几千人听着,媒体拍着,他能做什么?”他弹了弹烟灰,“如果他识相,就留在谜兔好好当艺人。如果不识相——”
他没说完,但郑彭懂了。
雪越下越大。白明抬头看着漆黑的夜空,雪花一片片落在他脸上,冰凉。
“冬至了。”他说,“一年中最长的夜。”
李可俊回到出租屋时,已经接近午夜。
他没开灯,就在黑暗里坐着,手里握着奚非的兔子石头。石头已经被他的体温捂热了,圆润的棱角抵着掌心,像一种无言的安慰。
窗外,那辆黑色轿车还停在那里,排气管冒着白烟,在雪夜里格外明显。车里的人大概也在看着他,透过望远镜,透过夜视仪,透过某种他不知道的科技。
李可俊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奚非总跟在他身后,叫他“可俊哥”。想起她送奶茶来害羞的样子。想起她最后那封信,字迹颤抖,却字字用力:
“答应我,一定要活着,一定要把他们都送进地狱。”
他答应了,但他不知道怎么做。
音乐节还有三天。三天后,他将站在几千人面前,唱一首也许谁都听不懂的歌。白明会坐在第一排鼓掌,媒体会拍下他“感动落泪”的样子,然后一切照旧。
这就是他能做的全部吗?
李可俊不知道。他只知道,有些歌必须唱,有些话必须说。哪怕没人听懂,哪怕很快被遗忘。
手机震了一下。是苏怡的消息:
“我下班了。雪大,路上小心。”
李可俊回复:
“你也是。明天离职顺利。”
那边很快回:
“嗯。考研结束那天,我去找你。”
“好。”
对话到此为止。没有多余的话,没有缠绵的告别。就像两个都知道结局的人,平静地走向那个必然的终点。
李可俊放下手机,走到墙边,手指轻轻抚过那道被石膏填补的裂缝。墙面光滑平整,看不出任何异样。但他知道,里面藏着林如意交给他的U盘。
他蹲下身,从床底拖出那个旧鞋盒。打开盖子,除了兔子石头,还有一个牛皮纸信封。他打开信封,里面是三封信——给父母的,给苏怡的,给奚非的。最后一封是空白的,他始终不知道该写什么。
也许永远也写不出了。
市局办公室里,陈锋在烧材料。
碎纸机嗡嗡作响,纸张被切成细条,再也拼不回来。他烧的是这些年私下调查的一些东西——白家早期生意的税务问题,还有一些“上面”打过招呼让“别再查”的案子。
窗外的雪映着路灯的光,在办公室里投下斑驳的影子。他想起孙依淼今晚问他的话:“那活着是为了什么?就为了活着?”
他没有回答,因为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九年前,他还是刑警队的副队长,满腔热血,以为只要坚持就能查出真相。九年后,他是市局办公室主任,学会了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什么时候该装傻。
碎纸机吞进去的是纸,吐出来的是过去。
陈锋把最后一张纸塞进去,按下开关。嗡嗡声里,最后一点念想也碎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的雪。市局大楼还亮着几盏灯,值班的同事大概在打瞌睡。这个世界看起来很平静,很安详。
只有他知道,平静之下,暗流已经在涌动。
雪,覆盖了一切。
平安湖酒店的大堂钟敲了十一下。
苏怡换下制服,穿上厚厚的羽绒服,围上围巾。走出酒店时,雪还在下,风很大,吹得她几乎睁不开眼。她没打车,沿着湖边慢慢走。
走到湖边的亭子,她停下来。亭子里积了雪,石桌石凳都白了。她伸手拂去石凳上的雪,坐下。
太冷了,冷到骨头里。但她不想走,就想这么坐着,看看雪,想想这七年。
想第一次见李可俊,他在网球场上挥拍,阳光下汗水闪闪发光。想第一次牵手,在停电的教学楼走廊,他手心全是汗。想第一次吵架,为了他复读学美术的事,她哭了一整夜。想第一次听他唱歌,在学校的文艺汇演上,他紧张得忘了词……
那么多第一次,那么多回忆。现在要画句号了。
苏怡从包里掏出日记本,在雪光下写:
“冬至,雪。实习最后一天。看到了不该看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
写完后,她撕下这一页,折好,放进口袋。
雪小了,风也停了。湖面一片寂静,世界像被按了静音键。
苏怡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该走了。明天还有考试要准备,未来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最后看了一眼平安湖,转身离开。
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
午夜十二点,冬至过去了。
边江市的雪还在下,纷纷扬扬,像是要掩埋这座城市的所有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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