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许久，他才颓然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声音沙哑而无力：
“……即便事成，我又如何能确保自身安全？
事后朝廷追查起来……”
有成祖靖难这个先例，若荆王府真的上演“举府自焚”的惨剧，必然不是几个钦差能遮掩压下的。
只要天下宗室因此物伤其类，同仇敌忾，中枢必定投鼠忌器，很可能被迫停止在湖广的清算。
办法是个好办法，可问题是……他这个主导了这一切的荆王世子，事后该如何自处？
朝廷会放过他吗？
朱显梡见他已然动摇，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语气充满了安抚与保证：“他们那是畏罪自杀，与你何干？
世子你久受王府排挤，对府内事务‘一无所知’，不是合情合理吗？”
他凑近一些，低声道：“况且……待到此等惊天之事发生，朝野震动，天下瞩目，
中枢还有余力和心思，来细细追究你一个‘幸免于难’、‘悲痛欲绝’的世子吗？稳定大局，安抚宗室才是首要！”
朱常泠再次陷入长久的沉默，茶室内只剩下朱显梡偶尔斟茶的水声。
终于，仿佛过了一世纪那么久，朱常泠猛地抬起头，眼中只剩下破釜沉舟的疯狂与绝望，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那便……依王叔之计！”
朱显梡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仿佛慈祥的长辈。
他站起身，亲切地拍了拍朱常泠的肩膀：“识时务者为俊杰！
世子放心，事成之后，楚藩必定全力支持你登上荆王之位！”
他话锋一转，开始交代具体事宜：“我手下有批得力之人，如今就藏匿在大冶县的矿山深处。
稍后你持我信物，前去将他们领出来，他们会协助你将事情……办得干净利落。”
言语之中，却不乏冰冷的警告与胁迫：“记住，开弓没有回头箭。
无论你是中途胆怯，还是行事不密导致败露……
都将是死路一条！眼下，唯有此法，方能死中求活！”
他根本不怕朱常泠反悔，无论是钦差继续深查，还是此事本身暴露，
朱常泠都已是瓮中之鳖，唯有按照他的计划走下去，才有一线生机。
说罢，他轻轻拍了两下手，一名心腹亲信应声推开房门，垂手侍立在外。
朱常泠默默地拨开朱显梡放在他肩头的手，一言不发，步履有些踉跄地走出了茶室。
朱显梡站在门口，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目送着朱常泠失魂落魄的背影消失在庭院深处。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他脸上的笑容才瞬间冰消瓦解，化为一片深沉的冷漠与算计。
他负手而立，仰头望着阴沉沉的天色，对身旁的心腹轻声吩咐，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你去跟着他。等事情办得差不多了……
记得留两个‘活口’，务必要让荆王世子朱常泠‘大义灭亲’、‘逼死弟侄’的‘壮举’，人尽皆知。”
他顿了顿，仿佛在品味着什么，继续道：“然后……找个僻静无人的地方，送我们这位可怜的荆王世子上路，让他……去和家人团聚吧。”
一箭双雕？
自然是一箭双雕！
只不过，逼迫钦差收手、震动朝野是一雕。
而另一雕，绝非助朱常泠登上王位，而是要将豢养矿贼、暗害张楚城、乃至逼死荆王满门这些弥天大罪，统统扣到这位愚蠢的荆王世子头上！
让他成为一切罪孽的终结，成为平息皇帝怒火的完美祭品！
说罢，东安王朱显梡悠然负手，不疾不徐地转身，踱步离开。
背影在廊庑的光影间，显得格外阴森难测。
武昌府，湖广布政使司衙门。
将搜捕大冶县、兴国州矿贼的指令下达给锦衣卫与京营官兵后，
栗在庭依旧眉头深锁，坐在值房里，手指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刚刚签署完几份紧急公文的左参议冯时雨见状，放下笔，温言劝慰道：“应凤兄何必如此忧心？
大冶与兴国州虽地处丘陵，山林密布，但范围终究有限。
无论那武冈世子所言是真是假，想必很快便能见分晓。”
这等大规模的搜山行动，需要调动地方民壮、向导，根本瞒不过布政司的眼睛，冯时雨自然知晓内情。
栗在庭缓缓摇头，他担忧的并非搜捕本身。
命令既下，结果如何，已非他所能左右。
他心头萦绕不去的，是楚藩内部那看似合理，却又透着几分诡异的局面。
那位武冈王世子朱英槱，其揭发东安王的动机暂且不论，他是如何对矿贼藏匿地点、乃至东安王与朱英琰的密会如此清楚的？
再者，钦差抵达湖广已有时日，为何他早不揭发，晚不揭发，偏偏选在此时？
虽无确凿证据表明其中有诈，但为官多年的直觉，总在他心头敲着隐隐的警钟。
他侧过身，看向冯时雨，问出了一个盘旋在心头的疑问：
“化之，我记得清楚，楚王猝然薨逝后，朝廷明发上谕，是命武冈郡王显槐暂摄府事。
为何如今楚藩上下，竟是东安郡王显梡在一手遮天？”
楚王朱英?于隆庆五年八月暴毙，年仅三十一岁。
同年十一月，陛下与礼部便议定了楚藩代理人选——
“癸酉，命楚府武冈王显槐管理府事，以恭王子幼，未名故也。”
这道诏书还是他栗在庭亲自在六科廊抄录备案的，绝不会记错。
可到了湖广才发觉，现实与诏书全然不符，楚藩已是东安王朱显梡的天下。
朝廷旨意，在此竟形同虚设。
冯时雨闻言，走到值房门口，谨慎地向外张望了一下，轻轻将房门掩上，这才回身请栗在庭重新落座，低声道：
“不瞒应凤兄，我初至武昌履任时，亦有此疑问，还曾特意探寻过其中缘由。”
他叹了口气，“究其根本，是武冈王曾两度代掌楚府，前一次，已将阖府上下多位郡王得罪殆尽，以至于如今虽有名分，却无实权。”
“此事说来话长……”
冯时雨斟酌着词句，将那段楚藩秘辛缓缓道来。
一切需从嘉靖年间那桩骇人听闻的楚王府“弑王篡位”案说起。
彼时的楚王，楚愍王朱显榕，育有二子。
世子朱英燿，自幼顽劣，性情淫恶，不仅欺男霸女，竟还将淫邪的目光投向了父王的宫闱。
见到姿色出众的，便指使手下亲信、太监、嬷嬷，连哄带骗，将其“诱至缉熙堂烝之”——子淫父妾，谓之“烝”。
楚王朱显榕发现后，虽怒火中烧，却碍于家丑不可外扬，
只将世子身边的随从杖杀，相关宫人幽禁，对世子本人则仅是严厉斥责一番了事。
如此轻纵，朱英燿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愈发肆无忌惮。
每次事发，楚王依旧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只苦了那些为虎作伥的下人，多半被杖毙了事，以儆效尤。
然而，并非所有下人都甘心引颈就戮。
其中一名唤作刘金的随从，在一次“缉熙堂盛会”即将被楚王清算之际，狗急跳墙，向世子进谗言道：
“王怒甚，且欲废主，不如先发！”
——你爹气得不行，打算废了你的世子之位！咱们不如先下手为强！
这等离间之言，常人未必会信。
但天家子弟的心思，岂能以常理度之？
朱英燿竟深信不疑，惶惧之下，与徐景荣、刘金等人歃血为盟，决意行那大逆不道之事。
他们定下毒计，在缉熙堂张灯结彩，设下宴席，邀请楚王前来，谎称世子要当面认错，发誓洗心革面。
楚王不疑有他，欣然前往，甚至还带上了亲弟武冈王朱显槐，欲让其做个见证。
接下来的事情便顺理成章了——“集其党，分执铜瓜、木梃，蒙以面具伏缉熙堂后，约举炮为号”。
有心算无心，楚王朱显榕被自己的亲生儿子用铜瓜击碎头颅，为他过往无度的溺爱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一同赴宴的武冈王朱显槐则侥幸逃脱，虽被囚禁于别室，总算保住了性命，也成为了日后指证的关键人证。
尽管朱英燿一伙人事后紧闭王城，封锁消息，但如此惊天大案，如何能完全掩盖？
风声很快传到巡抚、按察使耳中，并直达天听。
世宗皇帝闻奏震怒，立刻派遣钦差队伍火速前往查办，其阵容与今日颇为相似，
亦有司礼监太监、巡按御史、锦衣卫指挥、驸马都尉，巧合的是，当时的驸马正是邬景和。
案情查明，楚王既死，世子伏诛，王位自然落在次子身上。
然次子年仅四岁，无法即刻承袭王位。
世宗皇帝便顺水推舟，命在此案中受了惊吓、立下证言的武冈王朱显槐，代掌楚藩府事。
这便是武冈王第一次执掌楚藩。
可惜，这位武冈王甫一掌权，便因几件事将楚藩各位郡王得罪了个干净。
其一，他不顾“亲亲相隐”的潜规则，检举了前楚王生前一直包庇的另一桩案子——崇阳王朱显休杀害从兄一案。
结果，崇阳王被世宗皇帝勒令自尽。
此事虽合法度，却让宗室内部认为武冈王手段过于狠辣，不顾兄弟情分。
其二，在重新划分各府田庄时，通城王朱英焀认为自己所得份额较以往为少，心生不满，与武冈王产生龃龉。
其三，也是最为致命的一点，武冈王朱显槐竟上书条陈“藩政改革”，请求设立“宗学”，
并“督察考核郡王以下子弟，每三年由督学使者考绩，五试不中课则罢黜，仅给予本禄三分之二”。
此议经世宗和礼部批准后，武冈王几乎成了整个湖广中下层宗室的公敌。
罢黜？
减俸？
就你武冈王这般不念宗族情谊，肆意侵害我等切身利益，还想做我们的话事人？！
因此，当前年楚王崩逝，朝廷再度下诏命武冈王代掌府事时，其在楚藩内部遇到的阻力之大，可想而知。
栗在庭默默听完冯时雨的叙述，不禁叹息一声：
“如此说来，前年楚王薨逝，武冈王虽奉旨代掌府事，但在楚藩内部，根本是政令不出王府？”
冯时雨点了点头：“何止是郡王们不服，就连王府内的太妃、王妃，也不愿见到府内再生波澜，多持观望甚至反对态度。”
“最后，各方势力妥协折中的结果，便是共同推举素有‘贤名’的东安王朱显梡出面，居中调和，暂理府务。”
栗在庭闻言，眉头皱得更紧：“推举东安王？诸王郡王竟能如此‘谦让’？”
这与他印象中宗室争权夺利、互不相让的常态颇为不符。
冯时雨摇了摇头，似乎对此中细节也不甚了了：“下官亦不甚清楚其中全部关节。
只听闻……似乎有恭王妃的鼎力支持。”
恭王妃乃是已故楚王正妃，亦是下一任楚王的嫡母，她的态度分量极重。
栗在庭微微颔首，看来终究还是逃不过内宅与权斗的那一套，只是这推举的过程，显得更为“体面”些罢了。
他若有所思，缓缓道：“故而，如今这位东安王，实质上是取代了武冈王，才得以掌控楚藩大权。”
若果真如此，那么武冈王与东安王之间的积怨必然非止一日。
那位武冈王世子朱英槱的揭发动机，以及其消息来源，便也说得通了。
沉吟片刻，栗在庭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问题：“化之，依你之见，这位东安王……秉性如何？”
问的是秉性，实则是在探询，东安王是张楚城案幕后主使的可能性有多大。
冯时雨露出回忆与思索的神色，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东安王此人……在外风评颇佳。
为人豪爽仗义，时常接济流民，施恩于地方百姓。
处理楚藩事务，也大多秉持‘和气’二字，力求平衡各方，因此在宗室内部颇受称道。
甚至……有时藩府禄米发放迟缓，他也从不来布政司催逼为难，似有别的财源维系用度。”
栗在庭默默将这几个关键词记在心里：招揽流民、施恩百姓、团结宗室、另有财路……
这几条，越是细想，越觉得与一个有能力、有动机策划大事的幕后黑手形象隐隐吻合！
至于若真找到蛛丝马迹，是否应立即逮捕东安王……栗在庭心中再次权衡起来。
此举牵一发而动全身，需慎之又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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