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并非虚无,而是粘稠的、不断变幻的漩涡。
苏清韫的意识在一片混沌的边界沉浮。她能感觉到胸口那枚玉璜传来的、缓慢而坚定的温热脉动,混合着幽蓝的冰寒与赤红的灼热,如同三股不同颜色的溪流,在她濒临枯竭的经脉中艰难地流淌、交融,勉强维系着那一线生机。
但这感觉遥远而模糊,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水晶。
更清晰的,是沉沦的疲惫,以及一种……奇异的牵引力。
仿佛有什么在意识深处呼唤她,不是来自外界的玉璜或远方星垣,而是来自她自己记忆的罅隙,来自灵魂深处某个被刻意掩埋的角落。
她“看”到了一些破碎的光影:
不是星垣的古老记忆,而是更私人、更灼烫的片段——
少年时苏府后园的梅林,红梅似火,积雪晶莹。她踮着脚去折一枝开得最高的梅,脚下打滑,跌入一个带着清冽松香气息的怀抱。少年谢珩(那时他还叫谢明瑜)眉目清朗,眼底映着雪光和她的倒影,笑着说:“清韫妹妹当心。”
是更晚一些,月色溶溶的夏夜荷塘边。他将一枚新得的、温润剔透的羊脂玉璜放在她掌心,指尖相触,带着少年人滚烫的温度和不易察觉的轻颤。“父亲说…这是传家之物,寓意…白首同心。”他耳根微红,却执拗地看着她。
然后…是那个改变一切的、雷电交加的雨夜。父亲书房里压抑的争执,母亲惊恐的啜泣,府外甲胄摩擦与马蹄践踏的轰鸣。她被匆忙塞入密道前最后一眼,看到谢珩(已是谢大人)站在摇曳的火光与阴影交界处,侧脸冷硬如铁石,雨水顺着他下颌滴落,砸在她心上,冰冷彻骨。
最后…是镇北行辕风雪阶前,他睥睨的眼神,冰冷的话语,以及…肩头烙印被寒风撕扯时,那锥心刺骨、混合着耻辱与某种更深邃痛楚的灼烧感…
这些片段不受控制地涌现、交织、冲撞,带来比肉体更尖锐的痛苦。爱与恨,信任与背叛,温暖与冰冷,过去与现在…如同两股逆向旋转的激流,将她的意识撕扯得支离破碎。
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被这混乱的记忆漩涡彻底吞没时——
一股熟悉的、带着不容抗拒力量的牵引,猛地攥住了她的意识!
那不是来自她自身,而是来自…外部?更准确地说,是来自与她紧密相连的某处——是那枚烙印!以及…烙印另一端,那个同样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冰冷沉重的存在?
意识被强行拖拽,穿过记忆的乱流,坠向一片更加深沉、更加压抑的黑暗。
这片黑暗并非空无一物。她“感觉”到了刺骨的冰寒,冻结血液的痛楚,还有…一丝微弱到几乎消散、却异常执拗的…生命之火?
那是…谢珩?
他的意识空间?
苏清韫“看”不到具体景象,只能感知到一种浓稠的、混杂着血腥、冰雪、以及某种压抑到极致的绝望与…不甘的情绪。这里没有少年时的清朗,没有权臣的冷硬,只有一片被重伤和严寒反复蹂躏、濒临彻底熄灭的荒芜原野。
而在那片意识荒原的最深处,有一点微弱的、奇异的光。
不是玉璜的乳白,也不是火精的赤红,而是一种…暗沉的、仿佛凝固血液般的暗红光泽?那光泽的源头,隐隐传来让她肩头烙印灼痛的共鸣。
她不由自主地,被那点暗红光泽吸引过去。
靠近了,才发现那并非纯粹的光,更像是一道…深深的刻痕?烙印?铭刻在他意识核心的一道…誓言?或者说…诅咒?
模糊的、断续的意念片段,从那道暗红刻痕中逸散出来,传入她的感知:
“…护她…周全…”
“…纵负天下…不…”
“…恨我…便恨…”
“…烙印为契…生死同归…”
“…碎玉…可还…”
最后几个字,带着一种近乎哽咽的、绝望的嘶哑,重重敲打在苏清韫的意识上!
碎玉…可还…
是黑石堡夜宴她弥留之际的问话!他听到了!他一直记着!
那暗红刻痕随着这些意念的翻涌,如同活物般蠕动、闪烁,散发出痛苦与执念交织的强烈波动。这波动与她肩头的烙印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共鸣!不仅仅是灼痛,还有一种…仿佛要破体而出、与那道刻痕融合的冲动!
是了…年少时他亲手刻下的“珩”字,不仅烙在她肩上,恐怕也以某种更隐秘、更深刻的方式,烙印在了他自己的神魂深处?成为了一道连接彼此、无法斩断的契约或枷锁?
就在这强烈共鸣达到顶点的瞬间——
她胸口那枚正在被冰髓火精温养、缓慢修复的玉璜,仿佛也被这灵魂层面的共鸣与契约所引动!
“嗡——!”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远古的震鸣,并非在现实响起,而是在两人的意识深处共振!
玉璜上那些被冰髓暂时弥合的裂痕,突然同时迸发出强烈的光芒!乳白、幽蓝、赤红三色光流不再仅仅是温养修复,而是如同被注入了某种“灵魂”,开始主动地、以某种玄奥的轨迹,沿着玉璜内部的能量脉络高速运转、交融!
与此同时,她肩头的烙印,与他意识深处那道暗红刻痕,仿佛化作了两个无形的“节点”,通过某种超越现实的联系,将两人的部分生命气息与灵魂碎片,强行拉扯、灌注进了那枚正在发生质变的玉璜之中!
这不是掠夺,而是一种…基于古老契约的、被迫的“共生”与“献祭”?
“啊——!”
“唔…”
现实与意识的双重剧痛,让昏迷中的两人同时发出压抑的闷哼,身体不自觉地痉挛。
秦苍等人惊骇地看着眼前景象:苏清韫胸口玉璜光芒大盛,三色光流如同活物般流转升腾,形成一个迷你的、缓缓旋转的光涡。而躺在不远处的谢珩,胸口处(对应心脏位置)竟然也隐隐透出一层暗红色的微光,与玉璜的光涡遥相呼应!两人的呼吸在这一刻诡异地同步,一强一弱,仿佛被无形的纽带捆绑在了一起。
更让人难以置信的是,谢珩身上那些恐怖的、被冰髓侵蚀的蓝霜和伤口,竟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慢消退、愈合!虽然依旧惨不忍睹,但那股浓重的死气明显减弱了。而苏清韫苍白的脸色,也在这奇异的共鸣中,多了几分真实而非药物强催的血色。
玉璜的裂痕,在这共鸣与融合的过程中,被进一步修复。虽然仍未完全消失,但已从“濒临破碎”变为“严重受损但结构稳定”的状态。更重要的是,其内部能量性质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不再仅仅是“生机与平衡”,而是融入了“冰封守护”与“熔炉锤炼”的特性,甚至…还沾染了一丝属于谢珩灵魂深处的、那种近乎偏执的“守护契约”与“毁灭决意”的气息。
冰穹之下的乳白微光似乎也受到了牵引,丝丝缕缕地汇入玉璜的光涡,加速着这一融合过程。
不知过了多久,光芒渐渐收敛。
玉璜恢复了平静,温润地贴附在苏清韫胸口,裂痕依旧可见,但光华内敛,流转着一种更加深沉、更加复杂的能量波动。谢珩胸口的暗红微光也悄然隐去,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已平稳悠长了许多,脸色也退去了那层青紫的死气。
而意识深处,那片纠缠的黑暗与混乱,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基于古老契约的灵魂共鸣与能量融合,被强行“梳理”开了一道缝隙。
苏清韫的意识终于从泥沼般的记忆漩涡和对方那压抑的意识荒原中挣脱出来,虽然依旧疲惫欲死,却获得了一种奇异的、短暂的清明。
她“睁开”了意识之眼,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那连接着她与谢珩的、无形的“线”——一端系于她肩头烙印,深深扎入灵魂;另一端,则系于他意识深处那道暗红刻痕,与他生命本源纠缠。
这根线,曾经是她耻辱与痛苦的源头,是恨意的燃料。但此刻,在濒死的绝境中,在玉璜异变的催化下,她却从这根线上,感受到了一种远超恨意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东西——那不仅仅是他单方面的“契约”或“枷锁”,似乎…也反向缠绕着她自己的某些东西?某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说拒绝承认的…羁绊?
这认知让她灵魂战栗,比冰髓更加寒冷,比火精更加灼烫。
而几乎就在她意识到这根“线”存在的同一时刻,一道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意念,顺着这根线,从另一端那深沉压抑的黑暗荒原中,艰难地传递了过来——
“活…着…”
只有两个字,却仿佛耗尽了那源头所有的力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和一种…深埋于冰雪与血污之下、近乎卑微的祈求。
苏清韫的意识剧烈震荡。
她想回应,想质问,想将那积压了十年的恨与痛尽数倾倒回去。
但最终,她的意识只是轻轻触碰了一下那根无形的“线”,传递回一个同样微弱、却同样坚定的意念——
“你…也是…”
仿佛完成了某种无言的交换或确认,那根“线”的光芒(如果意识有光的话)微微一闪,随即隐没下去。两人之间的联系依旧存在,却不再那么尖锐逼人,而是沉入更深、更不可测的底渊。
现实之中,两人的呼吸同步归于平稳,彻底陷入了深沉而自然的休眠。这一次,不再是濒死的昏迷,而是身体与灵魂在经历巨大创伤和冲击后,本能的修复与整合。
冰穹之下,重归寂静。
唯有池中冰髓与地火依旧在无声地交锋、平衡。
秦苍等人直到此刻,才敢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面面相觑,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深深的不解。方才那诡异而震撼的一幕,超出了他们理解的范畴。
“林太医…”秦苍看向同样目瞪口呆的老太医。
林太医颤抖着手,再次为两人诊脉,半晌,才难以置信地喃喃道:“奇…奇迹…苏姑娘心脉稳固,玉璜生机虽弱却绵绵不绝,与一股奇异的冰火之力共生…相爷…相爷体内那股致命的冰髓寒毒竟被压制、甚至部分转化了?!虽然伤势依旧极重,但…生机已复,只需调养…”他看向那池幽蓝的冰髓和池心隐约的赤红,“恐怕…是这冰火奇境,加上他们之间某种…老夫无法理解的羁绊,共同造就了这绝境逢生…”
羁绊…
秦苍看着昏迷中气息相连的两人,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划过脑海——主上这些年近乎自毁般的行事,对苏姑娘那极端矛盾的态度,以及苏姑娘肩上那枚主上从不允许任何人提及的烙印…
难道…
他不敢再深想下去,只是郑重地对灰隼和其他人低声道:“今日所见一切,关乎主上与苏姑娘性命,绝不可对外泄露半字。”
众人凛然应诺。
接下来的时间,队伍在这冰穹奇境中暂时休整。秦苍带人小心翼翼地收集了一些边缘凝结的、相对温和的冰髓结晶,以及池边散落的、能量已趋稳定的“火精”碎石(谢珩捞起那块主体晶石已融入苏清韫玉璜),以备后用。林太医则用尽毕生所学,为两人调理巩固。
数日后,谢珩先一步苏醒。
他睁开眼的瞬间,眸中冰寒依旧,却少了几分濒死的灰败,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沉与…疲惫。他第一时间看向不远处的苏清韫,看到她胸口平稳起伏,玉璜光华虽弱却稳定,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松懈,随即又因体内传来的、虽然好转却依旧无处不在的剧痛而闷哼一声。
“主上!”秦苍连忙上前。
谢珩摆手示意无碍,自己挣扎着坐起,内视己身,眉头越皱越紧。伤势确实好转了,但体内多了一股陌生的、带着苏清韫玉璜气息的温和能量,与他自己原本的内力以及残留的冰火之力古怪地共存着。而意识深处,那道与烙印相关的暗红刻痕,似乎也变得更加清晰、更…难以忽视了。
他没有多说,只问:“她怎么样?”
“苏姑娘情况稳定,但还未醒。林太医说,玉璜修复和灵魂层面的消耗太大,需要时间。”秦苍汇报。
谢珩点了点头,目光再次落回苏清韫沉静的睡颜上,眼神复杂难辨。昏迷中那些破碎而强烈的意识交流与共鸣,并非全无痕迹。他记得那道牵引,记得那声“活着”,也记得…那根无形之线的另一端,传来的、同样沉重的羁绊。
恨,依旧存在,或许永远无法消弭。
但有些东西,似乎也悄然改变了。
又过了两日,苏清韫也幽幽转醒。
她睁开眼时,眼中不再是纯粹的虚弱或痛苦,而是一种仿佛历经沧桑洗练后的、异常平静的深幽。她第一时间抚向胸口玉璜,触手温润,裂痕犹在,但内里流淌的,是一种全新的、强大而复杂的能量。她清晰地记得意识深处发生的一切——记忆的漩涡,他的意识荒原,那根无形的线,以及最后那无声的交流。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躺着,消化着身体与灵魂翻天覆地的变化,也消化着心中那翻江倒海却最终归于一片冰冷苍茫的情绪。
谢珩走了过来,在她身边坐下,没有看她,只是望着前方幽蓝的冰髓池。
“能走吗?”他问,声音依旧沙哑,却平静。
苏清韫试了试,撑起身体。虽然依旧虚弱,但比起之前濒死的状态,已是天壤之别。玉璜的能量和体内新生的冰火之力,正缓慢而坚定地滋养着她。
“能。”她回答,同样平静。
“那便准备出发。”谢珩站起身,“玉璜既已初步修复,并融合了此地的冰火之力,或许…能感应到更精确的方向。”
苏清韫点头。她确实能感觉到,玉璜与远方那“门”的共鸣,在吸收了冰髓火精、并经历了那场灵魂层面的异变后,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具有指向性。不再是模糊的召唤,而是一种清晰的“导航”,指向冰川更深处,某个能量异常凝聚的点。
休整了一日,补充了体力(主要靠林太医以药物和冰髓火精残余调配的简易补剂),这支残破却坚韧的队伍,再次踏上了征程。
离开冰穹泉眼,通道继续向东北延伸。寒气依旧酷烈,但苏清韫有玉璜新生能量护体,谢珩体内那融合的冰火之力也让他对严寒抵抗力大增,队伍行进速度比之前快了许多。
数日后,他们穿过一条漫长的、布满发光的冰晶苔藓的隧道,眼前豁然开朗。
又是一个巨大的冰窟,却与之前的冰穹泉眼截然不同。
这里没有池水,没有光源,却并不黑暗。冰窟的穹顶和四壁,镶嵌着无数大小不一的、散发着柔和微光的乳白色晶体,如同将星空倒映在了冰层之中。冰窟中央,是一个明显由人工开凿、打磨光滑的圆形平台,平台中央,矗立着一座低矮的、同样由某种白色玉石砌成的方碑。
方碑上,刻着古老的文字和图案,风格与之前黑色石碑、冰壁刻痕一脉相承,却更加完整清晰。
苏清韫走上前,玉璜自动发出微光,与方碑上的纹路共鸣。
这一次,涌入她脑海的,不再是破碎的画面,而是一段清晰的、如同留声般的意念信息:
“后来者,若你持‘星钥’至此,当知此径已近终点。”
“前方,乃‘星垣’外环最后壁垒,‘冰火回廊’。廊中残留封印余威,冰火肆虐,非星钥护体不可渡。”
“渡过回廊,便是‘门’前广场,‘星辉交汇’核心显现之处。”
“然,星辉归位之日,亦为宿怨清算之时。昔日因,今时果。门后之物,福祸难料,慎之,慎之。”
信息到此为止。
苏清韫转头,看向谢珩,将方碑信息转述。
冰火回廊…门前广场…宿怨清算…
谢珩眼中寒光凝聚。他走到方碑前,仔细观察那些图案。其中一幅,描绘的正是环形巨殿前,数道身影持不同光芒的“星钥”对峙的场景,气氛剑拔弩张。
“看来,知道‘门’即将开启的,不止我们。”他缓缓道,“影煞的莫怀远,北漠其他可能持有碎片者,甚至…朝中某些人,恐怕都在赶来的路上。或者…已经在了。”
一场围绕“星垣之门”的最终争夺与清算,即将在那传说中的“门前广场”上演。
而他们这支伤痕累累、人数寥寥的队伍,将面对的可能是不止一方的强敌,以及门后那未知的“福祸”。
“怕吗?”谢珩忽然问,目光落在苏清韫脸上。
苏清韫抚摸着胸口温润又带着裂痕的玉璜,感受着其中奔腾的、融合了生机、冰寒、灼热与古老契约的全新力量,也感受着肩头烙印那依旧清晰的存在。
她抬起眼,望向冰窟深处那隐约可见的、更加幽暗寒冷的通道入口,那里,似乎已经有冰冷与灼热交织的混乱气息隐隐传来。
“走吧。”她没有回答怕与不怕,只是平静地吐出两个字。
怕或不怕,都已没有意义。
路,只剩前方。
门,必须打开。
无论门后是真相,是救赎,还是更深的毁灭。
谢珩看着她沉静的侧脸,那上面依稀还有未褪尽的病弱苍白,却已找不到半分彷徨与软弱。他仿佛又看到了许多年前,那个站在苏府梅树下、仰头折梅时眼神清亮执拗的少女影子,与眼前这历经磨难、眉宇间凝结着风霜与决绝的女子,缓缓重叠。
他移开目光,率先向那冰火气息传来的通道走去。
“跟上。”
队伍再次启程,踏入那被称为“冰火回廊”的最后险关。
身后,方碑上的古老文字,在乳白色晶体的微光映照下,默默注视着这群向着宿命终点蹒跚而行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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