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西坠,将西汉水染作一匹流淌的赤锦。
数十艘大小船只载着王曜所部九百余将士及上千石粟米,缓缓靠向东岸。
船首破开粼粼金波,桅杆上那面略显破损的“王”字认旗在晚风中猎猎作响。
临溪堡的轮廓在暮色中渐渐清晰,残破的城垣上已有秦军士卒巡逻的身影,望楼也重新立起了哨兵。
田敢与耿毅早已得斥候急报,知晓南充国已兵不血刃而下,此刻亲自率人在渡口迎候。
眼见船队满载而归,尤其看到那堆积如山的粮袋,众人脸上皆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喜悦。
待王曜第一个踏着跳板走下船,田敢便大步上前,激动地抱拳道:
“参军!辛苦了!南充国一下,晋军粮道断绝,此乃扭转战局的关键一步啊!”
耿毅亦是满面红光,他如今深受王曜倚重,指挥手下士卒上前协助卸船搬运粮秕,动作迅捷而有序。
他对着王曜恭敬行礼:
“参军,堡内已清理干净,房舍也腾出了些,正好安置这批粮秕。”
王曜面带倦色,但眼神明亮,对田敢、耿毅点了点头:
“全赖将士用命,姜军主决断,以及……一点运气。”
他目光随即投向堡内方向,语气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田幢主,毛校尉她……”
田敢立刻会意,一边引着王曜往堡内走,一边压低声音:
“校尉今日巳时后便醒了,进过些稀粥,气色好了不少。得知参军与姜军主兵不血刃,拿下南充国,精神更是振奋了许多,现下已能下榻走路。”
纪魁、郭邈、李虎等人也陆续下船,指挥各自队、什搬运物资。
纪魁声若洪钟地吆喝着,督促手下小心轻放粮袋;
郭邈则冷眼扫视四周,确保秩序井然,无人生事;
李虎扛着两个最大的粮袋,步履沉稳,如同铁铸的基石。
进入堡门,一行人穿过依旧残留着厮杀痕迹的堡内街道,沿途守军纷纷向王曜投来敬畏与感激的目光。
行至距离官衙尚有几十步时,王曜脚步蓦地一顿。
只见暮色笼罩的官衙石阶前,一个身影孑然独立,不是毛秋晴还是谁?
她已换下那身血迹斑斑的银甲,穿着一套素净的青色棉袍,外罩一件半旧红色比甲,长发简单地挽起,未施粉黛,脸色仍有些苍白,但那双眸子在渐暗的天光下,却如寒星般清亮。
她并未倚靠门框,而是尽力站得笔直,只是微微扶着身旁女兵阿萝的手臂,显是体力尚未完全恢复。
王曜心下大慰,连日征战积累的疲惫仿佛瞬间消散了不少,他下意识地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来到毛秋晴面前。
田敢、纪魁、郭邈等人都是人精,见状相视一笑,极有眼力地放缓脚步,准备四散开去各忙各事。
唯有李虎还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王曜和毛秋晴,似乎没明白为何大家都停了。
田敢哭笑不得,赶紧回身一把拽住李虎的胳膊,低声道:
“虎子,随我去看看粮秕入库!”
不由分说便将他拉走。阿萝也机灵地松开扶着毛秋晴的手,轻声道:
“校尉,婢子去看看灶上的粥煮得如何了。”
说罢,飞快地敛衽一礼,转身退入衙内。
转眼间,官衙门前便只剩下王曜与毛秋晴二人相对而立。
晚风拂过,带来远处士卒搬运物资的号子声和西汉水潺潺的水声,更衬得此间寂静。
两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开口,空气中弥漫着一丝微妙的尴尬。
最终还是毛秋晴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带着些许虚弱,却如春风化冰,打破了凝滞。
她抬眼望着王曜,眸中情绪复杂,轻声道:
“你我……不过五个多月未见,怎地我感觉,却像是隔了多年一般?”
王曜闻言,也笑了起来,一路风尘与血火磨砺出的棱角似乎在这一刻柔和了许多。
他望着她清减的面容,温言道:
“或许是这五个多月里,经历的事情太多,恍如隔世吧。”
他顿了顿,补充道:
“见你无恙,我便放心了。”
毛秋晴微微颔首,目光在他沾染尘土的玄甲和略显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低声道:
“你也是……辛苦了。”
简单的对话后,两人之间那层无形的隔膜似乎薄了些。
王曜想起正事,道:
“先进去吧,你伤体未愈,不宜久立。稍后还有军务要与诸位商议。”
晚膳是在官衙正堂用的,虽有了新粮,但堡内物资依旧匮乏,不过是些粟米粥、腌菜,加上今日从南充国带回的一点肉干,已是难得。
众人默默用餐,气氛却比前几日被围困时的死寂要活络得多。
膳后,亲兵在官衙庭院中点燃了一堆篝火,驱散了蜀地夜间的寒湿之气。
王曜召集毛秋晴、纪魁、田敢、耿毅、郭邈、李虎几人围火而坐。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一张张经历战火洗礼的面孔。
王曜环视众人,沉声道:
“南充国虽下,敌粮道已断,然则局势未明。毛穆之绝非坐以待毙之人,其反应无非两种:一是加紧猛攻阆中,希冀速战速决;二是果断撤兵回巴郡,其间或还会试图夺回南充国或临溪堡。我等身处其中,与西岸南充国互为犄角,首当其冲,故接下来的几日,需做好万全之准备。”
他目光首先看向纪魁:
“纪幢主,你部兵力已得补充,当前首要任务是加固城防。堡墙破损之处,需立即抢修,增设擂木滚石。望楼哨探需加倍警惕,尤其是北、南两个方向,谨防晋军自陆路或水路来袭。”
纪魁抱拳,声如洪钟:
“参军放心!末将已勘验过城垣,明日便督率儿郎们修补城防!定叫那晋贼有来无回!”
他新得三百降卒,正欲大展拳脚,士气高昂。
王曜点头,又对田敢道:
“田幢主,你部留守一日,想必已熟悉周边地形。自明日始,多派精干斥候,向北渗透,远至阆中方向,密切监视晋军主力动向;向南则需沿西汉水及陆路探查,特别注意自巴郡方向北上的晋军粮队。一旦发现踪迹,立即回报,我等或可寻机截击,进一步削弱敌军。”
田敢肃然应诺:
“末将领命!定将晋军动向,尽数掌握!”
王曜随即望向耿毅:
“耿队主,你心思缜密,此前夺占汉昌北门立下大功,昨日激战亦表现不俗。现擢升你为甲幢副幢主,协助纪幢主整训新补入的士卒,务必使其尽快融入,形成战力。你原先的队主之位,则由副队主暂代。”
耿毅没想到自己竟得如此提拔,激动得脸色泛红,霍然起身,单膝跪地:
“卑职谢参军提拔!必竭心尽力,不负参军厚望!”
王曜扶起他,勉励了几句。
接着看向一直沉默的郭邈:
“郭刺奸,军纪乃战力之本。如今军中新旧掺杂,尤需严明法度。巡查之事,烦请你多费心,凡有扰民、懈怠、违令者,无论新旧,一律依军法处置,绝不姑息。”
郭邈面无表情,拱手领命:
“卑职分内之事,定不徇私。”
其声冷硬,却让人莫名安心。
最后,王曜对李虎道:
“虎子,你的勇力乃我军尖刀,亲卫队亦需加强操练,随时准备应对突发战事。”
李虎瓮声瓮气地应道:
“曜哥儿.....参军放心,虎子晓得!”
毛秋晴静静听着王曜分派任务,条理清晰,知人善任,心中暗赞。
待王曜安排完毕,她方才开口,声音虽仍有些中气不足,却带着惯有的冷静:
“王参军所虑周全,此外,还需注意堡内水源、防火等事宜。晋军若强攻不成,或会使用火攻、断水等计。另,伤员安置、医药储备亦需跟上,久守之下,士气与健康至关重要。”
王曜深以为然:“毛校尉提醒的是,这些细节就劳烦你多费心统筹。”
毛秋晴在堡内坚守月余,对防务细节的了解远胜他人。
正事商议既定,众人又就具体细节讨论了一番。
见夜色已深,田敢率先起身,笑道:
“参军,校尉,若无他事,末将等便先去安排了。”
纪魁、郭邈、耿毅也纷纷起身告辞。
唯有李虎还坐在那里,看着篝火出神。
耿毅见状,连忙过去拉他:
“虎哥,我近日习射有些疑惑,可否请你指点一二?”
李虎“哦”了一声,这才懵懂地跟着耿毅走了。
转眼间,篝火旁便又只剩下王曜与毛秋晴二人。
柴火噼啪作响,映得两人脸上明暗不定。
远处传来巡夜士卒规律的梆子声,更显夜幽静。
二人一时无话,似乎都在享受着这难得的安宁。
过了许久,王曜望着跳跃的火焰,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
“我成亲了。”
毛秋晴正用一根树枝轻轻拨弄着火堆,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她并未抬头,只是沉默了片刻,才淡淡开口,语气平静无波:
“是那位……姓董的姑娘吧?”
王曜点了点头,目光仍停留在火焰上:
“是,华阴县令董迈之女,董璇儿。”
毛秋晴轻轻“嗯”了一声,依旧拨弄着火堆,看不出喜怒。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抬起头,目光清亮地看向王曜,问道:
“那……阿伊莎怎么办?”
王曜身体微微一僵,脸上掠过一丝复杂难言的神情。
他默然良久,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即却扯出一个略带苦涩又有些放肆的笑容,转头迎上毛秋晴的目光,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说:
“我要是说……璇儿、阿伊莎,还有你,我都不想错过,你会不会打我?”
毛秋晴先是一怔,似乎没反应过来,待品过味来,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上心头。
她豁然站起,柳眉倒竖,也顾不得身上伤势未愈,作势就要用手去捶打王曜,声音因气急而带着些许颤抖:
“好你个王子卿!我还真没看出来,你……你竟还有这么多花花肠子!我们仨……你都想要了?!你……你当这是市集买菜么?!”
王曜见她反应如此激烈,非但不惧,反而笑意更深了些,竟搬出了吕绍的话:
“永业都说了,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不在话下,只要你们愿意……”
“呸!你……你跟谁学不好!偏跟那吕胖子学!”
毛秋晴简直要气炸了,胸脯剧烈起伏着,指着王曜,恨不得把他脑袋敲开看看里面装了什么。
“你看看他把你带坏成什么样了!这等混账话也说得出口!你读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简直是……简直是……”
她气得一时语塞,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兀自对王曜好一番痛心疾首的说教,从礼义廉耻说到为人担当,从女子不易说到他身为太学生和如今参军的责任。
她讲了半天,却见王曜没有回应,甚至连一点辩解或玩笑的意思都没有。
毛秋晴心下奇怪,停下脚步,回头一看,只见王曜不知何时已半躺在一旁堆放的干草垛上,双目紧闭,呼吸均匀绵长,竟是……睡着了。
他脸上还带着未曾擦净的尘土,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原本俊朗的面容因连日艰苦行军、精神高度紧张而显得黑瘦憔悴,即使在睡梦中,眉宇间也似乎凝结着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
毛秋晴满腔的怒火与千言万语,在这一刻,仿佛被一盆温水兜头浇下,瞬间熄灭了,只剩下酸酸涩涩的暖意堵在喉咙。
她怔怔地看着他毫无防备的睡颜,想起田敢所说的,他如何找到父亲申请随军,如何力排众议、冒险穿越三百里险峻山林,如何在初阵杀敌后不适却仍坚持战斗,如何在拿下南充国后不顾疲惫即刻返回……
这一切的艰辛与压力,他从未对人言说。
女兵阿萝从衙内出来,见到此景,轻步上前,低声道:
“校尉,可要叫醒王参军?夜里风寒,睡在这里恐会着凉。”
毛秋晴轻轻摆手,声音不自觉地放得极柔:
“不必了,他连日奔波征战,心力交瘁,难得能睡个好觉,莫要打搅,你去取个毡毯来便是。”
阿萝应声而去,很快抱来一张厚实的羊毛毡毯。
毛秋晴接过,打发她走后,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近,动作轻柔地将毡毯盖在王曜身上,仔细掖好边角,生怕惊醒了他。
做完这一切,她并未离开,而是就势在王曜身旁的草垛边坐了下来,抱着双膝,仰头望向浩瀚的夜空。
蜀地的夜空格外澄净,漫天星斗如碎钻般洒落在墨蓝色的天幕上,静谧而深邃。
她时而望星,时而侧首看看身边熟睡的人,篝火的光芒在他脸上跳跃,勾勒出柔和的轮廓。
她那平日里清冷如霜的脸庞,此刻在星辉与火光交映下,唯有如水般的柔情静静流淌。
四周万籁俱寂,唯有篝火的噼啪声,与王曜平稳的呼吸声,交织成这乱世烽烟中,短暂却无比珍贵的一曲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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