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南充国县衙大堂内,吕光踞坐于主位之上,一身明光铠映着自窗棂渗入的微曦,衬得他面如重枣的容颜更添几分威肃。
他指尖轻叩案几,目光沉静,听着辎重营军主彭晃禀报昨日清点缴获、安置俘虏等诸项事宜。
彭晃年约三旬,面容精干,虽主管后勤,眉宇间亦不乏沙场磨砺出的锐气。
他声音平稳,条理清晰:
“将军,昨夜清点已毕,此役共俘晋军四千三百余人,缴获完好皮甲两千领、铁甲八百副,弓弩千张,粟米约两万石。我军阵亡九百七十一人,伤两千余,多系轻伤。”
他略顿,浓眉微蹙:
“降卒数目庞大,每日耗粮颇巨,末将恳请将军示下处置之法。”
吕光抚着浓密马蹄胡,目光掠过彭晃递上来的竹简上的墨迹:
“阵亡将士依例抚恤,伤者妥善医治,至于降卒……”
他指尖轻叩案几。
“暂打散编入辎重营,命各军严加看管。”
处理完俘虏、缴获等事,吕光这才将目光转向一旁踞坐的姜飞,问道:
“敬之(姜飞表字),自南郑分兵后,你与子卿率偏师穿插敌后,一路行来经历如何?且说来听听。”
姜飞闻言,精神一振,拱手道:
“回将军,末将与王参军自南郑分兵后,先自宕渠水南下,夺回了勾结吴人的汉昌城,而后自汉昌出发,穿越那三百里险峻山地,着实不易。子卿此子,胆识确非常人,身先士卒,与将士同甘共苦,更难得的是心思缜密,沿途勘察地形,规避险阻,调度有方。若非亲眼所见,实难信他两月前尚是太学书生。”
他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丝略带无奈的笑意。
“只是……太学高才嘛,难免还有些书生意气,心肠软了些。”
“哦?此话怎讲。”
吕光饶有兴致地前倾身躯。
“诶,穿越山林后,为防那引路的药农泄露我军迂回踪迹,末将果断下令将其斩杀。子卿得知后,竟寻到末将,直言此举滥杀无辜,有违仁道,还与末将争执了好一阵。”
姜飞摇头苦笑:
“临溪堡之围解后,为绝后患,震慑降卒,末将遂下令处置了那一千赵宝麾下的顽劣之徒。好家伙,这小子更是气到脸色发白,私下里又来找末将好一顿争执,说什么‘杀降不祥,有违天道’云云,估计待会儿见我,还带着怨气呢!”
吕光听罢,抚掌哈哈大笑:
“有意思!这小子,倒是有副慈悲心肠。只是这刀兵之事,光有仁心可不够,还需懂得霹雳手段。”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欣赏。
“不过,他能持己见,不唯唯诺诺,这份胆魄,倒是难得。”
彭晃在一旁也笑道:
“王参军还年轻,历练一番,他日或成大器。”
三人正闲谈间,亲兵来报,王曜、毛秋晴、尹纬已至衙外。吕光即命传入。
但见王曜当先步入,一身玄色两裆铠衬得身形挺拔,虽面容犹带连日征战的疲惫,目光却湛然沉静。
毛秋晴紧随其后,火红披风猎猎,内衬银色细鳞软甲,英姿飒爽,步履从容。
尹纬则依旧那身青灰布袍,落拓中透着智珠在握的从容。
三人上前向吕光见礼。
吕光目光先在毛秋晴身上停留片刻,见她无恙,眼底掠过一丝欣慰,温言道:
“秋晴侄女安然无恙,本将这颗心总算可以放下了。不然,可真无颜去见你爹那个老杀才。”
语气中带着长辈的关切与戏谑。
毛秋晴微微欠身,清冷的嗓音难得透出几分柔和:
“劳世叔挂心,秋晴无恙。”
吕光又看向王曜,勉励道:
“子卿,此番入蜀,你和敬之率偏师穿插敌后,断敌粮道,解阆中之围,又于临溪堡下建立殊功,老夫定当具表上奏,为你请功。”
王曜躬身逊谢:“全赖将军运筹帷幄,姜军主果决善断,曜不敢贪天之功。”
他目光转向一旁的姜飞,两人视线相交,王曜神色平静,微微一揖:
“姜军主。”
语气不卑不亢,却也不似往日热络。
姜飞自是明了其中缘由,哈哈一笑,起身拍了拍王曜的肩膀:
“子卿啊子卿,怎地,还在怨老哥我手段狠辣?沙场之上,对敌仁慈,便是对己残忍,你这心肠,还得再磨砺磨砺!”
他话语直白,带着军中汉子的粗豪。
王曜抬眼,目光清正,坦然回应:
“姜军主,为将之道,曜自知尚需历练。然‘仁’与‘暴’,‘必要’与‘过当’,其间分寸,曜仍以为当慎之又慎。人命非草芥,纵是敌俘,亦不可轻言屠戮。”
他语气坚定,显然并未因姜飞之前的解释而改变看法。
姜飞被他这番直言噎了一下,随即又是大笑,转向吕光:
“将军您看,这小子,认死理!不过,我还就欣赏他这股子拗劲儿!”
吕光看着两人互动,眼中笑意更深。
此时,彭晃亦上前与王曜见礼,笑道:
“王参军一路辛苦,听闻你麾下那个李虎,勇力非凡,阵斩极多?”
王曜敛去与姜飞对话时的严肃,含笑回应:
“彭军主过誉,虎子确是一员虎将。”
众人寒暄未几,堂外号角长鸣,声震四野,显是升帐议事的时刻已至。
随着号角声起,南巴校尉兼宁州刺史姜宇、巴西太守张绍、长安令苻登,以及杜进、仇生等十余名军主陆续鱼贯而入。
大堂之内,顿时济济一堂,甲胄铿锵,弥漫着一股肃杀而激昂的气氛。
张绍步入堂中,目光扫过,见王曜赫然在列,且位置颇为靠前,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含笑走近,拱手道:
“子卿,不想昨日一别,今日又在此相见。吕将军帐前议策,子卿位列其中,可见倚重。”
言语间颇为嘉许。
王曜忙还礼道:
“张府君坚守阆中,力抗数万强敌,方是真正令人敬佩。曜晚辈后进,蒙吕将军不弃,得以与会,实是幸事。”
张绍抚须笑道:“后生可畏,还望子卿再接再厉,再谋新功。”
王曜发现苻登步入站定,冲他抱拳见礼,苻登也颔首以示回应,只是在看到王曜一侧的毛秋晴时,目光复杂,终是无颜上前问候。
众人叙礼毕,各自按位次坐定。吕光环视全场,见人员已齐,便开门见山,沉声道:
“毛穆之新败南遁,然巴蜀大局未定。今日召集诸位,便是要议一议,我军下一步,该当如何用兵。”
话音甫落,军主杜进便霍然起身。
他年约四旬,面色黧黑,性情素来刚猛,声如洪钟:
“将军!这有何可议?我军新胜,士气正盛,正当乘胜追击,一举南下,直取安汉!安汉一下,巴郡门户洞开,再无险可守!届时我军挟大胜之威,席卷巴郡、巴东,擒拿毛穆之老儿,便可全据川蜀,永绝后患!岂不快哉!”
仇生亦起身附和,他身形雄壮,嗓音粗豪:
“杜军主所言极是!那毛穆之仅带万余残兵难逃,惶惶然若同丧家之犬,正宜穷追猛打!末将愿为前锋,定将那老儿的首级献于将军帐下!”
他二人这一倡言,顿时引得堂上诸多将领热血沸腾。
姜飞抚掌笑道:
“杜、仇二兄豪气!我看此策甚好,正该一鼓作气,扫平巴、巴东二郡!”
苻登因前番兵败致使毛秋晴被困,心中积郁,此刻亦是想借此战雪耻建功,扬声道:
“下官也附议!毛穆之老贼,不将其生擒活捉,难消某心头之恨!”
便是姜宇与张绍,见众将求战心切,气势如虹,回想起此前被围困的艰难,亦不免意动,相互交换眼色,微微颔首。
一时间,堂上请战之声不绝于耳,皆欲即刻挥师南下,犁庭扫穴。
吕光端坐其上,面色沉静,目光缓缓扫过激愤请战的众将,最后定格在一直静默不语、凝神倾听的王曜身上。
他嘴角微露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抬手虚按,止住众人喧哗,温言道:
“子卿,众将皆慷慨陈词,你为何独独沉默?有何见解,但说无妨,今日军议,正要集思广益。”
王曜闻言,起身向吕光及众将拱手一礼,从容道:
“诸位将军皆是沙场前辈,久历戎机,曜年轻识浅,安敢妄言?”
吕光笑道:“诶,何必过谦,君几番征战,如今谁人还敢小觑?今日但抒己见,对错皆无妨。”
王曜见吕光执意要听,便不再推辞,神色一正,朗声道:
“既如此,曜便冒昧直言。诸位将军欲乘胜南下,一举底定巴郡、巴东,其志可嘉,其情可感。然,曜窃以为,眼下并非全力南下的最佳时机。”
他此言一出,堂上顿时安静下来,众将目光皆聚焦于他。杜进、仇生等人更是眉头微蹙。
王曜不疾不徐,继续剖析:
“其一,毛穆之虽遭新败,然其主力未遭毁灭性打击,溃而不灭,退守巴郡。晋人经营川东多年,城坚池深,民心或有依附。我军连日转战,虽士气高昂,然兵员、马匹、器械损耗亦是不小,亟待休整。如今我军各路汇聚,兵力亦不过两万有余,以此疲敝之师,远征坚城,岂能一朝而下?且那毛穆之非等闲之辈,一旦战事迁延,陷入胶着……”
他略微停顿,目光扫过众人,加重了语气:
“其二,亦是曜最为忧虑者。川东毗邻荆州,若我军顿兵坚城之下,久攻不克,晋人荆州援军闻讯赶至,我军左右受敌,势必陷入苦战。届时,倘成都方面再有闪失……”
提到成都,众人神色皆是一凛。
目前益州刺史王广正率军在成都一带与叛酋李乌率领的两万余众对峙,胜负未分,形势亦不容乐观。
王曜沉声道:“李乌叛军,拥众两万,盘踞成都左近,若闻我军主力深陷巴郡,难保不会趁机猛攻王刺史。王刺史兵力本就不足,若有失,则蜀中腹心之地震动,我等纵得巴郡,亦恐难以立足,反有孤军深入、后路被断之危,岂非有负陛下重托,辜负朝廷收复宁、益之期许?”
他环视全场,最后向吕光躬身一礼:
“故曜愚见,眼下之急,非在急于南下贪图巴郡全功,而在巩固既得战果,稳定大局。当务之急,应遣一得力之将,巩固南充国、临溪堡防线,监视巴郡动向,确保粮道畅通,防备毛穆之反扑。而我军主力,则应迅速西上,与王刺史合兵,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剿灭李乌叛军!只要平定成都之乱,铲除腹心之患,我军左顾无忧,届时再整合宁、益之力,蓄势南下图巴,则事半而功倍,巴郡或可传檄而定矣!”
一番话语,条分缕析,将南下之弊与西进之利剖析得明白透彻。
堂上一时寂然,先前主战的杜进、仇生等人也面露沉思之色。
姜宇、张绍缓缓点头,显然已被说动。
苻登虽心有不甘,却也无法反驳。
姜飞摸着下巴,看着王曜,目光中少了几分调侃,多了几分认真思索。
吕光听罢,眼中精光闪动,抚掌大笑,声震屋梁:
“好!好一个‘先固根本,再图进取’!”
他转头看向一旁的尹纬,笑道:
“景亮,当日你力劝本将,允子卿领一军入蜀,说是‘或可收奇效’,如今看来,你可谓目光如炬矣!”
尹纬微微一笑,欠身道:
“将军谬赞,纬不过顺水推舟,皆是将军慧眼识才,用人不疑,方有子卿今日建功之机。”
吕光心情大悦,目光炯炯,扫视众将:
“王参军之策,老成谋国,深合兵法‘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之要义!巴郡虽肥,然腹心之患不除,终是芒刺在背!传令!”
他声调陡然拔高,充满决断。
众将皆知主帅已定决策,齐齐肃立听令。
“即日起,以巴西太守张绍为主将,参军王曜、校尉毛秋晴为辅,率本部人马,并那四千俘虏,留守南充国、临溪堡一线!严加防务,抚慰地方,确保我军东线安稳,粮道无虞!”
张绍、王曜、毛秋晴出列,躬身应诺:
“下官(卑职)遵令!”
“其余各部,休整一日,明日拂晓,随本将拔营西进,奔赴成都,会同王广刺史,合力剿灭李乌叛军!”
“谨遵将军将令!”
众将轰然应诺,声震屋瓦。
军议既毕,众将各自行礼告退,鱼贯而出,筹备各自事宜。
张绍与王曜、毛秋晴又低声商议了几句留守布防的细节,方才离去。
王曜正欲与尹纬、毛秋晴一同离开,却见毛秋晴脚步微顿,目光望向堂角。
只见苻登独自一人,正默然向门外走去,背影竟有几分寥落。
毛秋晴略一沉吟,还是举步走了过去,唤道:
“苻县令。”
苻登身形一僵,缓缓转过身来,见到毛秋晴,脸上瞬间掠过复杂至极的神色,愧疚、窘迫、失落交织,竟不敢直视她的目光,只是低着头,声音干涩:
“毛……毛校尉……恭喜……恭喜你无恙……”
毛秋晴看着他这般模样,心中明了,淡然道:
“前番之事,皆因敌军势大,非战之罪,苻县令不必过于自责。”
苻登闻言,头垂得更低,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半晌,才从喉中挤出一句:
“苻某……惭愧……”
言罢,竟是再也无颜停留,对着毛秋晴仓促一拱手,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快步离去,消失在衙门外的人流中。
王曜走到毛秋晴身边,望着苻登离去的方向,轻声问道:
“他……?”
毛秋晴收回目光,脸上不见波澜,只微微摇了摇头,唇角泛起一丝淡淡的,近乎怜悯的笑意:
“无妨,经此一事,或许……他已想通了。”
语气平静,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之事。
王曜默然,知她与苻登之间种种,非外人可置喙,便不再多问。
两人与等候在旁的尹纬会合,一同走出了县衙大堂。
堂外,阳光正好,旌旗在微风中舒卷。吕光定策西征的将令已然传出,整个南充国城内外,开始涌动起新一轮战备的紧张与忙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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