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保卫战的硝烟渐渐沉淀，转化为城中弥漫的、混合着焦木、血腥与草药气味的特殊气息。城池虽保，但创伤深重。城墙需要修补，损毁的坊市需要清理，阵亡者需要抚恤，伤者更需要持续的治疗。
天工院北平本院，在这场战火中受损不大，此刻反倒成了最繁忙的所在。林庆云将大部分精力投入到了伤兵的救治与后续康复中。他带来的金陵部分医籍与北平原有库存相互印证，结合战场急救的实际经验，一套更加系统、规范的创伤处理与防疫流程，正在他的主持下逐渐成形。
苏婉清则被临时赋予了重整天工院机巧坊的任务。那些在守城战中损坏的弩机、需要维护的轻型弩炮，以及日常农具、织机的修复需求，如雪片般涌来。她沉默地穿梭在工匠之间，时而俯身检视一个损坏的齿轮，时而拿起炭笔在木板上快速勾勒出修复方案。她的指令依旧简洁精准，往往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核心，让那些积年的老匠人也暗自叹服。
这日午后，林庆云巡视完伤兵营，转到机巧坊寻几样特制的小工具，用于辅助一位手臂重伤的士卒进行康复训练。他走进坊内，正看见苏婉清站在一台结构颇为复杂的缫丝车旁，周围围着几名面露难色的工匠。
“……此处的联动杆，角度偏差半度，便会导致丝线时紧时松，成品不均。”苏婉清指着机器内部一个不易察觉的部件，语气平淡，“非是力道不足，乃是结构设计本身存在冗余，传动效率低下。需调整此杆长度，并在此处增加一个限位卡榫，方可根治。”
她一边说，一边拿起工具，亲自上手拆卸调整。动作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滞，仿佛那复杂机器的内部构造早已在她心中了然于胸。
林庆云没有打扰，静静站在一旁观看。他注意到，苏婉清在分派任务、验收成品时，会不自觉地在唇间低语几个极其简练的词语，如“流程”、“优化”、“标准化校验”。这些词汇陌生而奇特，不似当下任何学派常用的术语，却异常精准地概括了她所做的事情。
待工匠们领命而去，苏婉清才注意到林庆云的存在。她放下工具，用旁边备着的湿布擦了擦手，动作依旧带着那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林大人。”她微微颔首。
“苏姑娘。”林庆云走上前，目光落在那台已被她调整完毕、运转明显顺畅了许多的缫丝车上，由衷赞道，“姑娘妙手，总能直指关窍，化繁为简。方才所言‘优化’、‘流程’等词，虽简，却深得格物求精之妙理。”
苏婉清抬起眼，墨色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似乎在判断他这话是客套，还是真有所感。她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试探：“林大人不觉得……这些言辞怪异吗？”
林庆云闻言，却露出了温和而理解的笑容：“格物一途，本就在于探究万物之理。只要所言能切中要害，有助于明了事理、提升效率，言辞新颖些，又有何妨？先师曾言，学问之道，当兼容并蓄，切忌固步自封。姑娘之思，与众不同，正说明姑娘于此道有着独到的领悟。”
他的反应完全出乎苏婉清的预料。没有疑惑，没有排斥，只有一种开放性的接纳与欣赏。这种态度，让她心中那份由来已久的困惑与疏离感，仿佛找到了一丝细微的裂隙。
她看着林庆云那双清澈而专注的眼睛，看着他对自己这些“怪异”词汇理所当然的接受，甚至将其与“格物求精”联系起来……一个压抑了许久的念头，再次不受控制地浮现。
他懂得效率，重视实证，思维逻辑严密，行事章法分明，对新技术、新思想有着超乎常人的接受度……这一切，真的仅仅是因为他继承了一位名为张明远的先师的遗志吗？
还是说……他和自己一样，骨子里也烙印着另一个世界的思维模式？
这个念头让她心跳微微加速，一种混合着期待、警惕与难以言喻孤独感的情绪，在她心底蔓延。她张了张嘴，几乎想用一种更直接的方式去试探，去询问那些只有可能来自同一源头才会知晓的、关于另一个时空的碎片。
但最终，她还是将话咽了回去。时机未到，风险未知。她只是微微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轻声道：“林大人过誉。不过是些笨拙的体会罢了。”
林庆云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瞬间的情绪波动和欲言又止，但他只当是这女子性情清冷孤傲，不愿多言。他笑了笑，转而说起需要特制康复工具的事情，将话题引回了具体事务上。
两人又就工具的具体要求讨论了几句，苏婉清认真听完，点头表示会尽快制作。
看着林庆云告辞离去的背影，苏婉清久久站在原地。坊间炉火的光芒在她脸上跳跃，映得她眼神明明灭灭。
他是这个沉闷时代里，她所见到的唯一一个身上带着类似“理性”光辉的人。是殊途同归的知己？还是……流落至此的同道？
这个问题，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中漾开了层层叠叠的涟漪。她第一次感到，这座陌生的古城，这个更加陌生的时代，似乎不再那么令人窒息地孤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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