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堂之上的风波，比苏婉清预想的来得更快，也更猛烈。
数日后的常朝，气氛迥异往常。朱棣尚未升座，臣工们便已感受到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几位平日颇为活跃的官员今日却眼观鼻、鼻观心，沉默不语。而几位以耿直（或曰固执）闻名的御史，则面带肃容，手持笏板，显然有本要奏。
朱高煦站在武将班首，甲胄擦得锃亮，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冷笑，目光偶尔扫过文官队列中的林庆云与苏婉清，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挑衅。
“有本启奏，无本退朝——”内侍悠长的唱喏声刚落。
一位姓周的老御史便率先出班，声音洪亮，带着御史特有的风闻奏事之权：“臣，监察御史周廉，弹劾百草阁主事林庆云！”
声音在殿中回荡，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
周御史须发微颤，义正辞严：“林庆云倚仗王爷信重，行事日渐狂悖！前有‘醉仙散’蛊惑军心，今有‘青霉素’效力不存，致伤兵枉死！其不思己过，反妄引先忠勇伯虚妄之言，称什么‘微生物耐受’，欲掘土寻药，此等荒诞不经之举，实乃浪费国帑，贻误病情，其心可诛！臣恳请王爷，即刻罢黜林庆云，另选贤能主持医药之事，以安军心、正视听！”
此言一出，如同点燃了引线。立刻又有两名御史出列附和，言辞愈发激烈，将“标新立异”、“背离祖制”、“祸国殃民”等罪名一一扣上。更有太医院一位资深医官出列，虽未直接弹劾，却也旁敲侧击，表示对“土壤寻药”之法闻所未闻，深表忧虑，暗示当回归传统医道正途。
矛头直指林庆云，更指向他所代表的“科技民生”路线。
林庆云面色沉静，出列欲辩。然而，不等他开口，另一位姓钱的御史已将矛头转向：
“臣，弹劾机巧阁主事苏婉清！”
钱御史声音尖利：“苏婉清一介女流，主持机巧阁已是逾制！更兼其滥用职权，为营造所谓‘北平级’巨舰，挤占、挪用军需铜铁甚巨，致使兵仗局铸造火铳之数锐减，陆师武备废弛！若北元铁骑南下，我军将士何以御敌？此乃舍本逐末，动摇国本！臣恳请王爷，严查机巧阁账目，暂停‘北平级’战舰建造，以确保边军之需！”
陆师将领中，虽非所有人都如王焕般直接，但闻言亦多有动容者，看向苏婉清的目光带上了明显的不满。
一时间，弹章如雪，攻讦如潮。科技派两大支柱，同时被推至风口浪尖。朱高煦垂着眼睑，仿佛事不关己，但微微上扬的嘴角泄露了他内心的快意。
姚广孝立于朱棣侧后方，如同入定的老僧，对眼前的攻讦恍若未闻。
朱棣端坐轮椅之上，面色无波，任由御史们慷慨陈词，直到殿内声音渐歇，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庆云，婉清，尔等有何话说？”
林庆云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躬身道：“王爷，诸位大人。青霉素失效，确乃新现之难题，臣心痛如绞，岂敢推诿？然，‘微生物耐受’之事，绝非虚言，此乃先师张明远遗稿中反复阐明之理，亦是臣与苏主事亲眼于显微镜下观测、验证之实！土壤之中，蕴藏万物生克之机，先师亦早有明示。寻药之法或显新奇，却是遵循先师遗泽，依据实据而行，绝非妄言！若因畏惧艰难、固守旧法而放弃探索，方是真正置将士性命于不顾！”
他的声音清晰而坚定，将张明远的遗稿再次抬出，作为最有力的理论依据。
苏婉清随之出列，她并未看那些弹劾她的御史，而是面向朱棣，声音清越如玉磬：“王爷，‘北平级’战舰，非为与人争锋，实为斩断锁链之利刃！海上封锁一日不除，则药材、铜料、乃至粮秣，终有断绝之虞。届时，陆师纵有百万精钢火铳，无药医伤，无粮果腹，又如之奈何？机巧阁节省用料、改良工艺之法已在试验，不日便有成果。望王爷与诸位将军，稍待时日，予我等破局之机。”
她的话语依旧理性，直指问题的核心——封锁是所有人的危机。
然而，守旧派与朱高煦的势力岂会轻易罢休。双方在朝堂上引经据典（对科技派而言是引张明远手稿和观测事实），激烈辩论。林庆云和苏婉清虽据理力争，但在对方有备而来的围攻下，也显得左支右绌，尤其是面对那些“祖制”、“纲常”的大帽子时，更是难以轻易摆脱。
最终，朱棣并未当场做出决断，只是沉声道：“此事容后再议。退朝。”但谁都看得出，王爷的态度，已不似以往那般坚定不移。科技派，面临着自成立以来最大的信任危机。
退朝后，林庆云与苏婉清并肩走在出宫的长街上，两人皆是沉默。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带着几分疲惫与沉重。
“他们……并非全然不懂。”林庆云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苦涩，“只是，触及了他们的地位，他们的习惯，乃至他们的……认知边界。”
苏婉清轻轻“嗯”了一声，目光望着远处百草阁的飞檐：“利益与观念的藩篱，有时比技术的难关更难跨越。”她顿了顿，侧头看向林庆云，眼中带着复杂的情绪，“庆云，你可曾想过，先师张明远，当年是凭借何等毅力，才能在无人理解、甚至备受质疑的境地里，独自摸索出那些……那些近乎神迹的学问？”
林庆云停下脚步，望向她。夕阳的金光映照在苏婉清清丽而带着一丝倦容的脸上，那双总是沉静理性的眼眸深处，此刻却流露出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切的共鸣与……孤独。
一个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划过林庆云的脑海。为何婉清对先师的手稿理解如此之深，甚至能从中解读出连他都未曾领悟的奥义？为何她的思维方式，与先师如此契合，仿佛同出一源？那些精妙的符号、超越时代的构想……
他看着苏婉清，看着这个与他并肩作战、心意相通，却又仿佛笼罩着一层迷雾的女子，一个压抑在心底许久的疑问，终于冲口而出：
“婉清，你……你与先师……究竟来自何方？”
苏婉清浑身微不可察地一震，迎上林庆云那双充满了困惑、探寻，却并无猜忌与恐惧的眼眸。宫墙的阴影落在他们之间，周围寂静无声。
她沉默了许久，仿佛在权衡，在挣扎。最终，她抬起头，直视着林庆云的眼睛，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充满了坦诚与一种卸下重负般的释然。
“庆云，”她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敲在林庆云的心上，“我和张明远先师……我们，或许都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异乡人。”
林庆云的瞳孔骤然收缩，虽然心中早有猜测，但亲耳听到这石破天惊的坦白，依旧让他心神剧震。
苏婉清看着他，继续缓缓道：“我们来自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先师手稿上的许多知识，是寻常的道理。我……我并非有意隐瞒，只是……”
她的话未说完，但林庆云已经明白了。他脑海中瞬间闪过与苏婉清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她的奇思妙想，她的行事风格，她对先师手稿超乎常人的理解……一切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震惊过后，涌上心头的，并非恐惧或疏离，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的怜惜与……庆幸。怜惜她与先师背负着如此巨大的秘密，孤独前行；庆幸的是，在这个世界上，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能完全理解先师智慧，并能与他一同践行的人。
他上前一步，在暮色四合的长街上，轻轻握住了苏婉清微凉的手，目光灼灼，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与温柔：
“不，婉清。你不是异乡人。”
“这里，就是你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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