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更深了。
林中篝火渐熄,只余下几点猩红的炭火,在夜风中明明灭灭。
营地周遭静得只剩下虫鸣和远处守夜护卫极轻的脚步声。
我靠在老树干上,并未入睡。
林昭那番话,涟漪未散,但我惯于将情绪深藏,只是静静地望着那即将燃尽的火堆。
我知道,今夜不会平静。
果然,一阵轻缓沉稳的脚步声踏碎了枯叶,停在了我身侧几步远的地方。
我不必抬头,也知道是谁。
何琰。
不同于林昭那般带着少年意气的冲动与热烈,何琰的气息总是收敛的,像是一把藏在锦缎里的利刃,华贵、温和,却有着令人无法忽视的锋芒。
他在我对面的半截枯木上坐下,火光映照着他清贵绝伦的侧脸,鼻梁挺直,眼眸深邃如海。年少时的那一幕,海里那一幕,瘴气林里的那一幕,走马灯似地在我脑海里晃过。
我们之间宿命般的复杂纠葛,总是不能让我平常心面对他。
毕竟,京师的那些郎君里,也只有他和林昭见过我的真容,知道我是我。
“明日便要分道走了。”
他开口,声音低沉。
我没有作声,目光依旧落在炭火上。
他没有立刻接话,而是拿了一根枯枝,轻轻拨弄着面前的灰烬,火星重新飞溅起来,照亮了他眼底一抹复杂的情绪。
“很多年前,”他忽然转过头,目光如炬,直直地刺向我,那种眼神不再是平日里的和煦,而是带上了一种审视,甚至是一种逼问。
“你是曾经护送过我,还是……想要刺杀我?”
这问题来得极其突兀,却又意料之中。
他终究还是问出口了。
我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依旧不动声色。
当年的那一幕再次浮现——那个抱着阿父尸身在血泊中仰天悲嚎的小郎君,那一刻天地同悲的绝望,曾让我这个见惯生死的影直也为之震颤。
我本该斩草除根,但我收了刀,甚至在那个漫长而充满杀机的回京之路上,鬼使神差地护了他一程。
“护送过。”我答道,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波澜。
他似乎在等我的下文,但我只说了这一句。
护送,是我的一时恻隐,是那个穿越而来的灵魂对于绝望少年的怜悯。
刺杀,是三郎君的命令,是暗卫的职责,我不能提及我的主人,更不能让他知道,当初我也曾是那执刀之人的一员。
何琰盯着我,仿佛要看穿我脸上的面具,看进我的灵魂深处。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一丝回忆的悠远。
“那年回京的路上,我就察觉到了。
每个夜晚,我都感觉有一双眼睛在暗处盯着我,不是那种嗜血的杀意,而是一种……极其矛盾的注视。我派出去探查的人,都一无所获。”
他顿了顿,手中的枯枝被他折断,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直到最后那天晚上,在最后的那一段密林路上。
我为了引出那个影子,故意在车队里制造了混乱,然后趁乱向那个树冠上扔了一颗石子。
我听到了它的声音,知道那里有一只夜鸟,若是寻常,受了惊吓必定会扑棱飞起。
可是没有,它一点动静也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一股执着多年的寒意。
“我很笃定,那里必定有人。后来我让人上去找,结果只找到一只死鸟。
它的头,是被一片极薄的树叶,生生切断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释然。
“一片树叶,杀了一只鸟,为了不让它惊叫出声暴露位置。好狠绝的手段,也好高绝的手法。”
我依旧沉默,只有呼吸微不可察地乱了一瞬。
谜底终于揭露,那时我竟是这样自我暴露的。
这少年的心思,那时便如此敏锐卓绝。
“此后这些年,我一直在找那个会用树叶杀鸟的人。
我翻遍了京中高手的卷宗,甚至去过江湖黑市打听,可是……一无所获。”
何琰将断掉的枯枝扔进火里,火苗猛地蹿起。
“我以为那只是我的一场幻觉,或者是那个人早已死在了江湖仇杀之中。”
“可是。”
他猛地转过身,身体前倾。
那双幽深的眸子死死锁住我,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渴望与痛楚。
“那天在乌沉木大营里,我竟意外再次见到那只鸟。同样死法的一只鸟。”
“玉奴。”
他的情绪,第一次如此激动,虽已带着明显的自我克制。
“那个人……居然是你!果然是你!”
他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反而透着一种如释重负的颤抖。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
既然已经被识破,再否认便显得矫情。
我是暗卫,不屑于撒谎,除非那是为了主人的利益。
“是我。”
简单的两个字,让何琰浑身一震。
他紧绷的肩膀似乎在那一瞬间垮塌了一些,眼神里涌动着复杂难辨的光芒——有感激,有困惑,还有一丝难言的挣扎。
“我很感谢你当年的护送……那只鸟我珍藏许久,最后还是给它好好安葬了。
我时常想到你……猜想你是个怎样的人……
猜想你掌握着怎样的答案……而你,是否会告诉我。
就是这样的猜想,支撑我走过了这么多年的日日夜夜……
我只是没想到,在我心里揣摩了这么久的那个人,竟然是你……玉奴。”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然后,声音快速带上了一丝急切。
“你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做吗?我阿父被刺杀的事,你……又知道多少?”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也是横亘在我们之间最大的鸿沟。
他是个聪明绝顶的人,从“护送”反推,必然会怀疑到“刺杀”。
如果我是为了护送他而来,为何一开始不现身?
如果我是为了刺杀而来,为何又要护送?
这其中的矛盾,只有我自己知道答案——那是因为我的灵魂,曾与这个时代的残酷格格不入。
我沉默地看着他。
夜风吹动我的发丝,遮住了半边脸颊。
“我为何会这么做,我也不知。”我缓缓说道。
“或许是那天夜里,你的哭声太惨烈,让我……想起了一些不想回忆的事。
我只是不由自主地那么做了。你不必因此有什么负担,毕竟事实上也并没有什么发生,我的护送,对于你后来的成就而言,微不足道。”
何琰摇了摇头,目光灼灼。
“不,你错了。那只被树叶杀死的鸟,那双在暗处注视我的眼睛,曾给了我极大的宽慰。
我知道有人在看着我,哪怕不知是敌是友,至少让我觉得……我不完全是孤独的。
这些年,寻找关于那个人的线索,成了支撑我走下去的动力之一。
它让我不敢懈怠,让我逼着自己一点点变强,去筹谋,去算计,只为了有朝一日能找到那个答案。”
他说着,眼中闪过一丝痛楚,那是深埋心底多年的伤疤被揭开后的隐痛。
“至于我阿父之事……”
我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
“我所知不多。出手的并不是我们。这点,你完全可以相信我。”
确实不是我们。
那一夜,三郎君的命令是刺杀,但我们是谋定而后动的那一支。
另一拨人马抢先动手,将何府的车队变成了修罗场。
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一个在最后关头放弃了补刀的旁观者。
何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似乎在平复心情。
良久,他松了口气,那个紧绷的姿态终于软化下来。
“我相信你。”他轻声说道。
“你说不是,就一定不会是。”
我心头微颤。
“但是。”
何琰的话锋一转,原本柔和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
那种属于权臣的敏锐再次回到了他身上。
“你说不是你们,我相信。
但我更相信,作为当时的在场者,作为能够在暗中护送我一路回京的高手,你一定知道是谁动的手,对吗?”
这一问,如利剑出鞘,直指核心。
我沉默了。
我不确切知道是谁。但可推测出。
三郎君必然是知道的,但他从未和我说过。
但我不能说。
暗卫的守则第一条:绝不泄露任何未经主人允许的情报。
我摇了摇头,神色淡然:“我并不知。”
何琰盯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失望,但更多的是了然。
他似乎早就预料到我会这么回答。
“那三郎他一定知。”他笃定地说。
我沉默了一会儿,决定结束这场试探。
“其实,你也已经猜到了,对吗?”我反问道。
何琰一愣。
他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夜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很久之后,他才自嘲地笑了起来,那笑声里带着几分无奈,几分苦涩,还有几分对着命运的妥协。
他低下头,看着那即将熄灭的炭火,轻声说道:“是啊,我又何必问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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