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庙的门在宋倾芜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外间所有的目光与气息。
殿内并非想象中的金碧辉煌,反而异常古朴空旷。九根盘龙石柱撑起高阔的穹顶,地面是整块打磨光滑的墨玉,倒映着长明灯幽微的光。空气里浮动着陈年的檀香与尘埃混合的味道,更深层处,有一种沉睡般的、温润而厚重的灵力波动。
宋倾芜的脚步很轻,素白的裙摆拂过冰冷的地面。她的目光掠过两侧历代燕昭国君的牌位,最后落在最深处那座稍显不同、以整块白玉雕成的祭台上。
台上空无一物。
但她能感觉到,那股温润的灵力正是从那里散发出来——并非外放,而是内敛到极致后,自然渗出的余韵。
她走上前,指尖悬在祭台上方寸许。
没有念咒,没有结印,她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体内那股沉寂已久、属于姬氏王族血脉的力量,极缓慢、极小心地苏醒了一丝。
血液深处传来细微的震颤。
祭台中央的空气忽然漾开水纹般的涟漪。一点温白的光,自虚空中浮现,起初只有米粒大小,渐渐拉长、舒展,最终化为一支约莫半尺长、通体无瑕、内里似有云絮流转的玉簪。
——玉魂。
它静静悬浮在那里,光华内蕴,确实如姬景昀所说,处于某种深沉的“沉睡”状态。
宋倾芜睁开眼,看着这支曾在她幼时传说中听过的、象征着燕昭国运与王族灵性的至宝。她伸出手,不是去抓,而是将掌心缓缓覆在玉魂上方。
血脉的呼唤更清晰了。
但就在她的灵力即将与玉魂接触的刹那——
异变陡生!
玉魂内部那流转的云絮骤然加速!无数破碎的画面、嘈杂的声音、激烈的情感,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灵力连接,轰然冲入宋倾芜的脑海!
不是祖庙,是军营。男人一身戎装,死死攥着手中的战报,眼底是猩红的血丝与绝望的疯狂。“王弟……你为何要逼我至此……”
是父王的声音,疲惫而苍凉:“王兄,收手吧。那条路是错的,会把整个燕昭拖入万劫不复……”
又是先太子,在深夜的书房,将一瓶药推到一个跪伏的影卫面前,声音冷得像冰:“去。做得干净些。从此,这世上再无太子姬衍,只有‘病逝’。”
“啊——!”
宋倾芜闷哼一声,猛地收回手,踉跄后退两步,脸色煞白,额角瞬间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那些画面太过强烈,太过真实,尤其是最后那纵身一跃的决绝……那根本不是被逼自杀,那是……求死以成局?!
“原来……是这样……”她喘息着,扶住冰冷的祭台边缘,指尖都在发颤。
便在这心神剧震、毫无防备的刹那——
“谁?!”
她敏锐地察觉到殿内某处阴影里,气息有极其细微的波动。那不是祖庙应有的守卫气息,那气息……她熟悉!
一道玄色身影自最角落的蟠龙柱后缓缓走出。
君无双。
他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或许从她踏入祖庙的那一刻就在。此刻,他脸上惯有的平静淡漠尽数碎裂,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翻涌着惊涛骇浪——震惊、狂喜、痛楚、难以置信……种种情绪激烈碰撞,最终化为一片灼人的猩红。
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她,像是要用视线将她整个人钉穿,一字一句,从齿缝里挤出来,声音嘶哑得可怕:
“阿榆。”
不是疑问,是确认。
是跨越了漫长岁月、踏遍万水千山后,终于抓住那一缕飘渺魂魄的、沉重如山的确认。
宋倾芜——姬榆,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冻结。
她设想过无数次身份可能暴露的场景,在危机时刻,在权衡利弊之后,甚至是在最终摊牌之时……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地方,在她因父辈真相而心神失守、最脆弱不堪的时刻,被这个她最不知该如何面对的人,用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撕开所有伪装。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得如同万载玄冰。
她看到他眼中翻腾的痛苦与失而复得的疯狂,也看到自己苍白震惊的倒影。
逃不掉了。
再也……逃不掉了。
君无双向前迈了一步,又一步。他的步伐有些僵硬,仿佛承载着千钧重负。他走到她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紊乱的呼吸。
他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想要触碰她的脸颊,却在即将触及的那一刻,猛地攥成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为什么……”他的声音低哑破碎,带着压抑到极致的痛苦,“为什么不认我?为什么……要让自己变成这个样子?你知道我……”
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找得多苦?
后面的话,他没能说出口,那巨大的情感洪流几乎要冲垮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宋倾芜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眸中已强行压下了惊涛骇浪,只余下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与冰封的疏离。
“君公子,”她开口,声音是自己都未曾预料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刻意的冷淡,“你认错人了。姬榆公主,早已死在燕昭宫变的那场大火里。”
“看着我!”君无双低吼,双手猛地握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骨骼生疼,“看着我的眼睛再说一遍!这双眼睛,这种时候下意识抿唇的小动作,还有你刚才唤醒玉魂时血脉的波动……你可以改变容貌,可以隐藏气息,可有些东西,刻在灵魂里,你改不掉!”
他的气息将她完全笼罩,那双猩红的眼眸里,是她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痛楚与渴望。
姬榆的肩膀在他掌下微微颤抖,不是恐惧,而是一种更深层的无力。她偏过头,避开他过于灼人的视线,涩声道:“就算……我是。那又如何?”
她轻轻挣开他的手,向后退开半步,重新拉开那道无形的界限。
“姬榆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宋倾芜,是雪月阁主。”她的目光落回那悬浮的玉魂上,语气飘忽,“知道了我是谁,对你,对我,对如今的天下大势,有任何改变吗?只会让一切……更复杂。”
“改变?”君无双盯着她,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自嘲与悲凉,“对,不会改变。不会改变我找了你这么多年,不会改变我无数次梦见你葬身火海却无能为力,不会改变我明明怀疑却不敢确认的怯懦!”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心绪,声音恢复了部分冷静,却更显沉重:“姬榆,我只问你一句——这些年,你一个人……是怎么过来的?”
不是质问,不是索求,只是一句深埋心底、迟到了太久的、锥心刺骨的关切。
宋倾芜的身形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
那些在冰寒反噬中挣扎的痛苦,那些夜深人静时啃噬内心的仇恨与孤独……无数画面涌上心头,又被她狠狠压下。
“都过去了。”她最终只吐出这四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
她再次伸手,这次动作坚定,一把握住了那悬浮的玉魂。
温润的灵力顺着手臂流入体内,带来一丝奇异的安抚,也带来了更清晰的信息——玉魂的沉睡,并非自然,而是被一种古老的、带有姬氏血脉印记的封印所禁锢。而唤醒它的钥匙,除了至纯的王族血脉,还需要……一滴真正的心头血,与一个至诚的祈愿。
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并指如剑,轻点自己心口。一滴殷红中带着淡淡金芒的血珠渗出,缓缓滴落在玉魂之上。
血珠融入的瞬间,玉魂光华大放!柔和却磅礴的灵力波动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瞬间席卷了整个祖庙,甚至透出殿外!
与此同时,宋倾芜在心中默念:“请定我兄长姬黎之魂,护其灵台不灭,肉身复苏。”
玉魂轻轻震颤,发出清越的嗡鸣,仿佛在回应。光华渐敛,但那股沉睡的感觉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鲜活而温润的灵性。
成功了。
但姬榆脸上并无喜色。她知道,这光华外泄的瞬间,足以惊动外面所有的人。
果然,祖庙沉重的门扉被从外面缓缓推开。
姬景昀当先踏入,身后跟着苏子澈,以及一众神色惊疑的燕昭宗室与侍卫。
所有人的目光,首先被姬榆手中光华流转的玉魂所吸引,随即,便落在了她与君无双之间那异常紧绷、仿佛刚刚经历过一场无形风暴的氛围上。
姬景昀的目光在君无双晦暗深沉的脸和姬榆苍白的容颜之间转了转,眼底的探究与思量如寒冰下的暗流。他面上却浮起雍容的笑意,抚掌赞道:“宋阁主果然神通广大,竟真的唤醒了玉魂!此乃我燕昭之幸!”
他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姬榆脸上,笑容加深,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玉魂既已苏醒,关乎国运,还请阁主暂居宫中,待祭祀大典后,再议借用之事,如何?”
这是明晃晃的软禁开场白。
苏子澈闻言,眉头紧蹙,上前一步:“景昀兄,宋阁主乃我联军功臣,更是中山贵客,如此挽留,恐有不妥。”他的目光担忧地落在姬榆身上,又警惕地扫过一旁沉默得异常、只死死盯着姬榆的君无双。
君无双忽然动了。
他一步迈出,挡在了姬榆身前半个身位,玄色的衣袖无风自动。他并未看姬景昀,也未看苏子澈,只是侧首,用只有近处几人能听清的声音,对姬榆低语,语气是不容违逆的决断:
“东西拿到了,我们走。”
这个“我们”,清晰地将她划入了他的阵营。
姬景昀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苍梧君,此乃我燕昭祖庙,玉魂乃我燕昭国器。宋阁主要带走玉魂,恐怕……”
“她不是要带走玉魂。”君无双终于抬眼,看向姬景昀,目光平静,却带着一种睥睨的锐利,“她只是来取回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救该救的人。”
他话语中的深意,让姬景昀瞳孔微缩。
姬榆握紧了手中的玉魂,温润的触感让她翻腾的心绪稍定。她抬起眼,目光清冷地掠过姬景昀,掠过面露焦急的苏子澈,最后落在身前君无双挺拔而充满保护意味的背影上。
她知道,从玉魂光华外泄、君无双喊出那个名字开始,棋局就已经彻底变了。
风暴,已然降临。
而她,无处可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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