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水峪大营。
连日的严寒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逼退了几分，但空气中弥漫的压抑感，却比冰雪更为刺骨。中军御帐内，浓重的药味经久不散，混合着炭火的气息，营造出一种病态的暖意。
朱瞻基是在一阵熟悉的、钻心蚀骨的剧痛和一种更为诡异的、萦绕在鼻尖的淡淡冷香中恢复意识的。那痛楚源于左胸，箭创之处如同有火炭在灼烧，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叶，带来撕裂般的痛感。而那股冷香……清冽、幽远，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苦涩，像雪后初霁的松林，又像……像极了很多年前，那段亡命天涯的岁月里，铭刻在记忆深处的味道。
他的意识如同沉在深潭底部的碎片，缓慢地、艰难地上浮。眼前是晃动的、模糊的光影，耳边是遥远的、嘈杂的人声，夹杂着压抑的抽泣和沉重的叹息。他仿佛又回到了洪熙元年，从南京逃亡回北京的日子，在山神庙遭遇不明身份的杀手伏击，身负箭伤，护卫死伤殆尽，只有赵破虏等寥寥数名忠心暗卫，护着他躲入深山老林，结果遭遇猛虎，奄奄一息……
那时，他也闻到了类似的味道。是赵破虏从一名猎户手中得来的金疮药。那药膏带着一种独特的、清冽中透着一丝苦涩的冷香，与寻常草药大不相同。敷上后，灼热的创口竟传来阵阵清凉，剧痛大减，溃烂之势也随之遏制。赵破虏曾暗自心惊，询问药膏来历，那石猎户只含糊说是祖辈传下的方子，取自深山老林里的奇花异草，对外伤有奇效，再多问便语焉不详。正是靠着这药效神奇的膏药，加上石猎户提供的食物和隐蔽之所，他才得以熬过最危险的时期，最终等来了救援。此事，连同那神秘的药香和语焉不详的石猎户，成为他心底一个隐秘的疑团。
是梦吗？还是……我又回到了那段不堪回首的逃亡路？
剧烈的咳嗽猛然袭来，肺部的抽痛让他彻底清醒。他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映入眼帘的是明黄色的帐顶，绣着张牙舞爪的金龙，还有床边那张熟悉而焦灼的面孔——英国公张辅。
“陛下！陛下您醒了？！”张辅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如释重负的颤抖，老泪瞬间纵横。
“水……”朱瞻基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
内侍连忙将温水小心喂入他口中。冰凉的液体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片刻的清明。朱瞻基的目光缓缓扫过帐内：跪了一地的太医、神色激动的郑亨、薛禄、朱勇等将领，还有……角落里那个垂手而立、面色沉静的青袍文吏——“于节庵”。
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黑水峪决战、冷箭贯胸、斩断箭杆、忍痛督战、大破兀良哈……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和持续的高热。
朕还活着！就在北伐大营的御帐里！
然而，那股熟悉的冷香，却愈发清晰地钻入他的鼻腔，与记忆中的味道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这不是梦！这药味……这救命的药……！
一个激灵，朱瞻基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猛地用手肘撑起上半身，牵动伤口，痛得他闷哼一声，额头瞬间布满冷汗，但他浑不在意，目光如电，死死盯住离他最近的张辅，声音虽虚弱，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厉色：
“药……这药……是哪来的？！说！”
帐内瞬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被皇帝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质问惊住了。张辅与郑亨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中俱是凛然。陛下刚醒，神智未清，竟第一时间察觉到了药的来历异常！
张辅深吸一口气，跪倒在榻前，沉声道：“陛下息怒！保重龙体要紧！此药……此事容老臣细细禀奏！” 他不敢隐瞒，将郑亨如何巡哨偶遇“灰雁部”头人，对方如何以“两清”为名赠药，以及如何秘密试药、确认神效，最终由于谦冒险为陛下敷用的经过，原原本本，详述了一遍。郑亨在一旁补充细节，尤其是强调了他对灰雁部神秘性的种种疑虑。
朱瞻基静静地听着，脸色越来越白，不是虚弱，而是一种混合着震惊、恍然、以及滔天怒火的铁青！他靠在软枕上，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眼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灰雁部……果然……果然是他们！” 他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低沉而扭曲，带着一种被欺骗、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极致愤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陛下？”张辅愕然抬头，不明所以。郑亨也是心中一紧，陛下这反应，远不止是怀疑，更像是……确认了什么？
朱瞻基没有理会张辅的疑问，他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无数画面和信息碎片：洪熙元年，父皇骤然驾崩，他仓皇从南京北返继位，途中屡遭不明势力截杀，险象环生，却总在关键时刻如有神助般化险为夷……当时只道是侥幸，是忠心护卫拼死效命……更想起去年，英国公张辅率军大破阿鲁台部后，与随军的锦衣卫、都察院官员发回的密报中，都屡次提及一支自称“灰雁部”的小股骑兵，在关键战斗中提供了超乎寻常的精准地图、展现出不符寻常部落的惊人战力与纪律性，却在战后功成身退，诡异消失得无影无踪，事后多方探查竟毫无踪迹……所有这些支离破碎、看似互不关联的线索，此刻，都被“灰雁部”献上的这包散发着与当年逃亡路上石老汉祖传药膏如出一辙的冷香的金疮药，这条致命的线，狠狠地串联了起来！
一个可怕得让他浑身冰凉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难道说……从洪熙元年那场决定命运的北归开始，到去年击溃阿鲁台，再到今日朕的重伤垂危……这背后，一直都有同一只无形的手在暗中拨动？
朱瞻基胸膛剧烈起伏，那声近乎失控的厉喝在偌大的御帐中回荡，震得案几上的药碗都微微作响。帐内顿时陷入一片死寂，连炭火燃烧的噼啪声都清晰可闻。张辅、郑亨等人伏在地上，额头紧贴冰冷的地毯，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屏息凝神，不敢稍有动作。
然而，帝王心术终究在最后关头压过了本能的惊怒。朱瞻基猛地闭上了眼睛，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药味和一丝血腥气的冰冷空气，试图压下胸腔内翻涌的气血和左胸伤口传来的阵阵刺痛。极致的情绪冲击过后，冰寒的理智如同浸骨的雪水，强行浇熄了心头的躁动，让他迅速冷静下来。他意识到，此刻发作，除了打草惊蛇、自乱阵脚，让潜在的对手看清自己的虚实之外，毫无益处。“灰雁部”与当年暗中助他的势力是同一伙人，此事已几乎可以肯定。但这股势力背后究竟是谁？目的何在？是友是敌？ 他手中并无确凿证据，仅凭一股似曾相识的药香和一连串的“巧合”，绝不足以定论，更不能在情况未明时贸然掀翻棋盘。
一直紧盯着皇帝每一丝细微反应的张辅，敏锐地捕捉到了陛下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杀机被强行压下，转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阴沉与计算。作为当年洪熙帝驾崩后，最早接到那份来源神秘、却精准指明了接应地点和时间的密报，并秘密派精兵接应朱瞻基北返京师的少数核心参与者之一，英国公此刻心中已是翻江倒海。许多当年觉得蹊跷却又因局势紧迫、无从深究的细节——例如那情报的及时与准确、沿途某些“意外”的顺利——此刻与“灰雁部”神出鬼没的行踪、其展现出的非常规战力、以及眼前这包药效神奇、气味独特的金疮药联系了起来，在他心中勾勒出一个庞大、隐秘且能量惊人的阴影。他深知，这股潜藏多年、竟能屡次插手帝国最高层面事务的势力，此刻以这种近乎挑衅的方式浮现，其意味非同小可，但这盖子绝不能由他、在陛下重伤未愈、军心未稳之时轻易揭开！
就在朱瞻基眼皮颤动，薄唇微启，似乎要发出更严厉的质询的刹那，张辅猛地以头触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因忧虑陛下身体而产生的焦急与哽咽，强行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陛下！陛下息怒！万万保重龙体啊！您重伤初愈，元气未复，心神如此激荡最是伤身！此间诸事，千头万绪，然皆不及陛下圣体安康之万一！老臣恳请陛下，以江山社稷为重，暂息雷霆之怒，一切以静养龙体为上！待陛下圣躬康泰，精神健旺，何事不可徐徐图之，明察秋毫？” 他这番话，既是劝慰，更是给惊疑不定的皇帝、也是给帐内噤若寒蝉的众将一个必须下的台阶。
朱瞻基睁开眼，目光晦暗不明，深深地看了张辅一眼，那眼神中交织着未散的震惊、被触及逆鳞的余怒、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以及一种被老臣点醒后的复杂清明。他读懂了张辅那凝重眼神背后未尽的警示——敌暗我明，动不如静。此刻，确实不是深究的时机，稳住自身才是第一要务。
“……英国公……”朱瞻基的声音沙哑而虚弱，带着一种心力交瘁后的颓然，他缓缓地、几乎是耗尽了力气般向后靠倒在厚厚的软枕上，挥了挥手，动作显得有些绵软无力，“朕……是有些精力不济了……你们……都退下吧……朕，需要独自静一静……想一想……”
“臣等遵旨！陛下万安！”张辅如蒙大赦，连忙叩首，随即对郑亨、薛禄等人使了个凌厉的眼色，众人会意，屏着呼吸，躬身垂首，踩着极轻的步子，鱼贯退出了御帐，仿佛生怕惊扰了帐内那沉重得令人喘不过气的气氛。
一出帐门，凛冽的寒风如同刀子般扑面而来，众人却都觉得背后早已被冷汗湿透，冰凉地贴在肌肤上。几位高级将领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掩饰的惊惧、困惑与深深的后怕。英国公显然知晓某些极其关键的隐情，连陛下都因此罕见地几乎失态，此事牵扯之深、之险，恐怕远超一场边境战事，甚至可能涉及宫闱秘辛或动摇国本的朝堂暗流！但此刻，无人敢问，也无人愿问——在这天威难测、漩涡暗藏的时刻，知道得越少，或许才越安全。
张辅面色凝重如水，扫视了一圈惊魂未定的部下，沉声低喝，每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帐内之事，关乎陛下安危，关乎北伐大局，关乎国本稳定！任何人不得私下议论，更不得泄露半字！若有违者，无论品级，立斩不赦！都听明白了么？”
“末将等明白！谨遵国公爷钧令！”众人心头一凛，齐声肃然应诺，各自怀揣着巨大的不安与猜测，匆匆散去，只想尽快远离这是非中心。
御帐内重归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裂的轻响。朱瞻基独自躺在榻上，帐内昏暗的光线在他苍白疲惫的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阴影。汹涌的思潮如同决堤的江河，在他脑海中奔腾咆哮：
灰雁部……石猎户那奇特的药膏……当年北归途中数次恰到好处的“巧合”与“援助”……果然是同一股势力！他们潜伏多年，势力触角竟能伸得如此之长，暗中关注，甚至插手帝位更迭、边关战事……其图谋必然极大！他们今日献药，是示好？是炫耀其实力？是提醒朕他们的存在？还是……另有更深、更险恶的目的？这股潜藏在暗处的力量，如同蛰伏在阴影中的巨兽，其实力、其意图，都深不可测，令人不寒而栗！朕的身边，朕的天下，究竟还藏着多少朕不知道的眼睛和手？这龙椅之下，竟是如此危机四伏！
朱瞻基突然想到朱高煦，心猛地一紧，伤口也随之一阵刺痛。他是曾对皇位构成最大威胁的藩王，但这股神秘莫测的势力，其行事风格深谋远虑，与二皇叔过往的桀骜猛悍似乎并不完全相符，但……是否与他有某种关联？脑海里一时间诸多想法丛生，如同一团浓得化不开的迷雾，而他就站在这迷雾中央。
这种敌友莫辨、自身仿佛时刻被无形目光窥视、命运被无形之手拨弄的感觉，比战场上明刀明枪的厮杀更让人感到恐惧和无力。他自以为牢牢掌控的万里江山，此刻感觉却像是建立在流沙之上，潜藏着无数未知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漩涡。
然而，剧烈的情绪波动、沉重的心理压力，再加上重伤未愈的身体，终究是支撑不住了。极度的震惊、深沉的疑虑、以及洞悉部分可怕真相后产生的巨大无力感，如同潮水般退去，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生理性疲惫。朱瞻基的眼皮越来越重，视线开始模糊，尽管内心深处依旧波澜起伏，但身体的极限已到。他的意识，再次被拉入了昏沉的黑暗之中，沉沉睡去，眉头却依旧紧锁，仿佛在梦中也无法摆脱这现实的沉重枷锁。
唯有那缕若有若无、却执着地萦绕在帐内的冷冽药香，依旧无声地存在着，仿佛在宣告着一个更加庞大、更加深邃、更加危险的谜局，刚刚被揭开惊心动魄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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