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坂西城,墙高池深,在秋日的阳光下沉默地矗立。然而此刻,这座坚城的沉默,却透着一种近乎窒息的绝望。
城墙之上,屈突通扶垛而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花白的须发在带着血腥气的秋风中颤抖,那张曾令无数敌人胆寒的刚毅面庞,此刻却笼罩着一层灰败的暮气。他死死盯着城下那片修罗场。
目之所及,是横尸遍野,是残破的旌旗,是丢弃的兵刃,是尚未散尽的硝烟。就在一个时辰前,那里还是他麾下最为精锐的五千步骑,是张纶与尧君素这两位大将,是他意图一举歼灭玄虎军、打通后路的希望。如今,只剩下一地狼藉,和远处那面在风中猎猎作响、仿佛带着讥诮意味的玄色“李”字大旗。
玄虎军已兵临城下,在距城一箭之地外,肃然列阵。没有喧嚣,没有鼓噪,只有一种冰冷的、沉凝的肃杀之气,如无形的潮水般漫卷而来,拍打着城墙。那支军队,衣甲鲜明,阵列森严,尤其阵前那一片如钢铁丛林般肃立的重骑兵,在阳光下泛着幽冷的死亡光泽,正是今日摧枯拉朽、粉碎他一切希望的力量——铁浮屠。
败了。败得如此彻底,如此迅速,如此……令人绝望。屈突通征战半生,从未见过如此恐怖的军队,从未经历过如此一边倒的屠戮。弩箭如蝗,雷火自地起,铁骑如山崩……这已非人力可敌。
“大帅……”身旁副将声音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尧将军……只身逃回,所部……十不存一。张将军……殉国了。”
屈突通闭了闭眼,喉结滚动,将那口翻涌上来的腥甜强行咽下。张纶死了,尧君素败了,五千精锐,灰飞烟灭。而这一切,仅仅发生在不到两个时辰之内。
“报——!”一名传令兵连滚爬爬地冲上城楼,声音带着哭腔,“启禀大帅!南门急报!唐军攻势骤然加剧,李世民亲临阵前督战,投石机、云梯不计其数,攻势如潮!弟兄们……弟兄们快撑不住了!”
“报——!”又一名斥候跌撞而来,“南……南门信使射来箭书!”他颤抖着双手,捧上一支绑着绢布的羽箭。
屈突通接过,展开。绢布上,字迹遒劲,力透纸背,正是李世民的亲笔:
“屈突大将军足下: 世民顿首。将军忠勇,世所共知。然天命在唐,神器有归。今我军已绝将军粮道,破将军援师,蒲坂孤悬,内无粮草,外无救兵,将军纵有孙吴之能,亦难回天。况麾下将士,皆河东子弟,何必驱之死地,徒增白骨?若将军能明大义,开城归顺,世民必以国公之位相待,保将军及满城军民富贵安宁。若执迷不悟,城破之日,玉石俱焚,悔之晚矣!何去何从,唯将军三思。 李世民拜上。”
劝降书。言辞看似客气,实则字字如刀,将残酷的现实血淋淋地剖开在他面前。内无粮草,外无救兵,精锐尽丧,强敌环伺……每一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心头。
“大帅……唐使……又在城下喊话了……”亲兵小心翼翼地上前禀报。
屈突通挪到另一侧城墙,向下望去。只见一名唐军文官,在一队精锐玄甲军的护卫下,立于城下,正用洪亮的声音,将李世民的书信内容,一遍遍向着城头宣读。那声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守军耳中,如同魔音贯脑。
城头上,一片死寂。士卒们面如土色,眼神躲闪,握刀的手在微微发抖。将官们或垂首不语,或目光闪烁。绝望与恐惧,如同瘟疫,在城头无声蔓延。城外,是虎视眈眈、不可战胜的玄虎军与唐军主力;城内,粮草虽未尽,但后路已绝,士气已崩。这城,还怎么守?凭什么守?
屈突通的目光,从城下那面玄色大旗,移到南面唐军连营如云的旌旗,再缓缓扫过城头一张张或麻木、或惊恐、或茫然的脸。这些,都是追随他多年的河东子弟兵啊。他曾发誓带他们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可如今……难道真要让他们跟着自己,为那个早已日薄西山的大隋,陪葬在这孤城之中?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悲凉,瞬间攫住了这位老将的心。他一生忠于大隋,可大隋给了他什么?君昏臣佞,民不聊生,烽烟四起。他屈突通,空有一身本事,却要困守孤城,坐看山河破碎,士卒殒命。
“父亲!”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响起,他的儿子屈突寿,盔歪甲斜地冲上城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父亲!降了吧!不能再打了!弟兄们……弟兄们不想死啊!那玄虎军……那不是人,是妖魔啊!张将军五千精锐,不到两个时辰就没了!我们守不住的!父亲!”
儿子的哭喊,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屈突通心中那名为“忠义”的枷锁。他颤抖着手,抚摸着儿子沾满血污和尘土的头盔,老泪纵横。
许久,他抬起头,眼中最后一丝挣扎的火光熄灭了,只剩下无尽的苍凉和颓然。他环视周围一众眼巴巴望着他的将领,声音嘶哑干涩,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传……传令……四门守将……收起兵器……打开城门……我们……降了。”
“大帅!”有将领失声,却也不知是悲是喜。
屈突通无力地摆了摆手,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挺直了一生的脊梁,也佝偻了下去。他最后看了一眼城下那面玄色“李”字旗,喃喃道:“非我屈突通不忠……实是天意……难违啊。”
“哐当”一声,他手中的佩剑,跌落在地,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当日下午,蒲坂四门洞开。屈突通自缚双手,率城中剩余将校,素衣出降。
李世民率秦琼、程知节等大将,与李晏并辔,在玄甲军的簇拥下,缓缓行至城下。看着跪伏在地、形容憔悴的屈突通,李世民连忙翻身下马,快步上前,亲手为其解开绳索,搀扶起来,动情道:“老将军何须如此!世民久闻将军忠义,用兵如神,今日得见,三生有幸!将军能顺天应人,免去河东百姓刀兵之祸,乃大功德!世民在此立誓,必不负将军!”
屈突通抬头,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英武、目光炯炯的秦王,又看了看他身旁那位神色平静、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气度的玄虎军之主李晏,心中最后一点不甘也化为了苦涩的叹息。他躬身,深深一礼:“败军之将,不敢言勇。蒙秦王不弃,饶恕满城军民性命,屈突通……感激不尽,愿效犬马之劳。”
“老将军快快请起!”李世民大喜,紧紧握住屈突通的手,对左右道,“传令下去,唐军入城,秋毫无犯!敢有劫掠百姓者,立斩不赦!摆宴,为屈突老将军及众位将军压惊!”
是夜,蒲坂郡守府内,灯火通明。投降的隋军将领与唐军、玄虎军将领分坐两旁,气氛虽有些微妙,但在李世民刻意笼络、折节下交的姿态下,倒也渐渐缓和。酒过三巡,李世民再次举杯,向屈突通及众将敬酒,重申优待之意。席间,他不时看向坐在下首、神色平静的李晏,眼中满是激赏与感慨。若非玄虎军神兵天降,雷霆一击,这蒲坂坚城,这屈突通老将,岂能如此顺利归附?
李晏却只是微微举杯示意,并未多言。宴席散后,他婉拒了李世民进一步的深谈,带着几分酒意,与墨尘、萧影等人回到了城外玄虎军大营。
营中灯火已熄了大半,唯有巡哨士卒的脚步声清晰可闻。一场大胜,并未让玄虎军将士有太多骄狂,只有一种完成任务后的沉静疲惫。
李晏登上营中一处矮坡,望着远处蒲坂城头的点点灯火,以及更南方漆黑一片、却仿佛有暗流涌动的旷野,沉默不语。
墨尘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后,低声道:“寨主,蒲坂已下,屈突通归降,河东门户洞开。秦王声威大震,下一步,怕是直指长安了。我军……”
“我军锋芒已露。”李晏打断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清明,“今日席间,世民兄虽则热情,然秦琼、程知节等人,看吾等目光,已与霍邑时不同。尤其是那新降的屈突通,席间偷眼观瞧铁浮屠诸将士,眼神惊惧复杂。过犹不及啊,墨尘先生。”
墨尘捻须,缓缓点头:“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玄虎军连战连捷,今日又展现如此骇人战力……只怕日后,忌惮者,不会只有敌人。”
“无妨。”李晏转过身,脸上并无多少忧色,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平静,“河东已定,我们的‘从龙之功’,已足够分量。接下来……”他望向南方,那是长安的方向,也是更广阔天地的方向,“是该好好想想,如何用这份功劳,换来我们真正需要的东西了。”
夜风拂过,带着深秋的凉意。蒲坂城头的隋字大旗已被取下,换上了唐军的旗帜。一个时代,在这里悄然落幕;而另一个时代,以及玄虎军在这新时代中的位置,正等待着它的主人,去亲手奠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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