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会议在基地地下三层的主会议室召开。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着二十七个人——基地高层、各领域顶尖专家、平衡网络的核心志愿者代表。每个人的表情都凝重而复杂。
沈墨尘站在全息投影前，展示了从信使那里获得的所有信息：
交流会邀请函、星穹族的资料、委员会对人类的评估报告...以及那份敏感联姻提案的简要说明。
当“联姻”两个字出现在屏幕上时，会议室里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
“荒谬！”
生态区的负责人、白发苍苍的赵教授第一个拍案而起，
“我们是在讨论一个孩子的未来！一个三岁孩子的未来！这不是古代的和亲政策！”
“但他们提供的是整个文明跨越式发展的机会。”
军事战略部的陈将军沉声说，
“我不是赞同这个提案，但我们必须客观评估利弊。如果接受，人类可能在几十年内掌握星际航行、维度科技、高级能源技术...这些能让我们彻底摆脱末世的阴影。”
“用孩子换技术？”
医疗部长苏医生——苏冉的堂姐——冷冷反驳，
“那我们和掠夺者有什么区别？为了生存什么都可以交易？”
“不是交易，是...”
“就是交易。”
争论开始了。
会议室迅速分裂成几个阵营：坚决反对联姻的伦理派，主张谨慎评估的务实派，还有少数认为应该至少保持对话的中间派。
沈墨尘没有打断争论，他只是静静听着。
苏冉坐在他身边，握着丈夫的手，掌心冰凉。
沈希被安排在隔壁房间，由K-7和两名志愿者照看。
但通过平衡网络的浅层连接，小家伙能隐约感受到会议室里激烈波动的情绪。
他在游戏毯上停下堆积木的动作，仰头问K-7：“大家...在吵架吗？”
K-7的光影柔和地包裹着他：
【不是吵架，是讨论很重要的事情。就像希希和小朋友商量玩什么游戏一样，只是大人的话题更复杂。】
“关于希希的？”
【...部分是关于希希的。】
K-7选择诚实，
【也关于所有人，关于我们的未来。】
沈希低下头，小手无意识地摆弄着一块蓝色积木。
他能“听”到那些情绪——焦虑、愤怒、担忧、渴望...像一团团颜色各异的雾气，在意识的海洋里翻涌。
“希希让大家都难过了。”他小声说。
【不是希希的错。】
K-7的光影轻轻拂过孩子的头发，
【是选择本身让人困扰。当你面前有很多条路，每条路都通向不同的风景时，选择就成了一件既幸福又痛苦的事。】
隔壁，争论在继续。
“我们现在的技术发展速度已经很快了！”
科技部的年轻负责人激动地说，
“有了平衡网络的集体智慧共享，我们的科研效率提升了300%！不需要出卖任何人，我们也能自己走出来！”
“但要多长时间？”
一位资源管理专家反问，
“我们现有的净化技术只能维持目前的人口规模。如果想重建全球生态，至少需要两百年。而根据委员会提供的资料，星穹族的技术可以在十年内完成全球净化。”
“代价呢？”
“代价是二十年后的一个可能性——如果沈希成年后自愿同意联姻的话。”
“他会自愿吗？一个在所有人注视下长大的孩子，从小就知道自己的婚姻关系到整个文明的命运，他能说‘不’吗？这不是自愿，是道德绑架！”
争论陷入僵局。
沈墨尘终于开口：“停一下。”
会议室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我们搞错重点了。”
沈墨尘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有力，
“问题不是‘要不要用联姻换技术’，而是‘我们到底想要什么样的未来’。”
他调出一组数据：“委员会给我们的评估报告里，把人类文明的核心特质定义为‘在认知所有可能性后，依然热爱并珍惜现实’。这个评价从何而来？来自末世中每一个选择分享最后一口食物的人，来自每一个在绝望中依然守护他人的普通人，来自我们明知可能失败却依然尝试的每一次努力。”
全息投影切换，显示出末世初期的画面：
人们在废墟中分享物资；
士兵用身体掩护平民撤退；
科学家在简陋实验室里日夜研究；
普通人在田地里播下不知能否发芽的种子...
“我们走到今天，不是因为做了最精明、最功利的计算。”
沈墨尘的目光扫过每个人，
“而是因为在每个关键节点，我们都选择了作为‘人’该做的事——保护弱者，守护希望，相信明天。”
他关掉投影：“那么现在，面对这个选择，我们该怎么做？是继续做‘人’，还是开始学习做‘高等文明’？”
会议室陷入长久的沉默。
苏冉站起来，走到丈夫身边：“我想说几句。”
她深吸一口气：“作为沈希的母亲，我本能地反对任何可能伤害他的提案。但作为这个文明的一员，我也理解技术飞跃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下一代不用在净化区边缘长大，意味着老人能安享晚年，意味着那些在末世中失去一切的人，终于能看到真正的重建。”
“所以我的内心是撕裂的。”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
“一部分我说‘绝对不行’，另一部分我小声问‘但如果真的能救很多人呢’...直到刚才，我想起了一件事。”
她调出个人终端里的一段记录。
画面是沈希两岁时的影像：
小家伙在花园里发现了一只翅膀受伤的小鸟。
他小心翼翼地捧起它，用笨拙的小手给它喂水，用树叶给它搭窝。
小鸟最终没能活下来，沈希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希希那时问我：‘妈妈，如果我更厉害一点，小鸟会不会活下来？’”
苏冉的眼睛湿润了，
“我告诉他：‘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有些事，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的。’”
她停顿，让情绪平复：“但现在想想，我说错了。有些事，确实不是一个人的力量能改变的——但可以是一群人的力量。我们人类文明的本质，不就是‘一群人一起努力’吗？”
“我们不需要一个孩子去承担所有。”
苏冉的声音坚定起来，
“我们每个人都可以分担一点。如果技术发展需要时间，那我们就花时间。如果道路漫长，那我们就一起走。这才是我们的方式——不是寻找一个救世主，而是每个人都是彼此的支撑。”
会议室里，许多人的眼神发生了变化。
赵教授缓缓点头：“苏医生说得对。我们太习惯于寻找捷径了——末世中寻找安全的捷径，重建中寻找技术的捷径。但有些路，必须一步一步走，才能走得踏实。”
“但时间不等人。”
陈将军仍有顾虑，
“委员会的交流会邀请只有三个月的考虑期。如果我们完全拒绝与外界的接触，会不会错失重要的发展窗口？”
“为什么要完全拒绝？”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所有人转头。
沈希站在门口，牵着志愿者的手，K-7的光影悬浮在他身边。
显然是小家伙自己要求过来的。
“希希？”
苏冉快步走过去。
沈希走进会议室，虽然面对这么多大人有些紧张，但还是认真地说：
“不去星星上结婚...但是可以去看看呀。”
他走到全息投影控制台前——设备自动降低了高度适应他的身高——小家伙笨拙但准确地点开了交流会邀请函上的一个附件。
那是一份“新生文明交流会常见问题解答”。
“这里说...”
沈希指着其中一段，志愿者们帮他把文字放大，
“‘交流会是平等的知识交换平台。新生文明可以展示自己的独特文化和技术，并从中获得启发。参与形式多样，包括但不限于远程投影、意识接入、有限实体访问等。’”
沈墨尘和专家们迅速浏览那份文件。
确实，交流会并不要求实体出席，更不强制参与所有活动。
新生文明可以选择最舒适的参与程度。
“希希想...去看别的世界。”
沈希说，眼睛亮晶晶的，
“但是要带眼睛去看，带耳朵去听，带心去感觉...不是带自己去结婚。”
他的话简单，却点醒了所有人。
他们一直在二元对立中挣扎——
要么完全封闭，要么完全开放。
要么拒绝一切接触，要么接受所有条件。
但也许有第三条路：有限、谨慎、平等的接触。
“我们可以以观察者身份参与交流会。”
科技部负责人兴奋地说，
“展示我们的平衡网络技术、净化技术，了解其他文明的发展模式，但不做任何承诺。”
“委员会会同意吗？”有人问。
K-7的光影闪烁：
【根据我对高维文明交往准则的了解，新生文明拥有‘选择性参与’的权利。这是保护弱小文明的基本规则。】
“那就这么定了。”
沈墨尘做出决定，
“我们接受交流会邀请，但仅以观察者和有限参与者的身份。至于联姻提案...”
他看向苏冉，又看向沈希。
苏冉蹲下身，与儿子平视：
“希希，关于那个星星族的提议...爸爸妈妈需要知道你的想法。虽然你现在还小，但这件事关系到你的未来。”
会议室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屏息等待一个三岁孩子的回答。
沈希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希希不喜欢...被安排。”
“被安排？”
“嗯。希希想自己选择喜欢的人。”
小家伙的脸微微发红，
“像爸爸选择妈妈那样。不是因为要帮助很多人，只是因为...喜欢。”
他抬起头，眼神清澈：“希希想帮助大家，但是用希希的方法。不是结婚的方法。”
简单的话语，却道出了最核心的价值——自主、真诚、自由选择的权利。
沈墨尘点点头，转向众人：“那么，关于联姻提案，我们的答复是：感谢星穹族的青睐，但沈希的未来应由他自己成年后决定。在此之前，我们不接受任何预设条件的接触。”
“如果他们因此撤回技术支持呢？”有人担忧。
“那就不要。”
苏冉坚定地说，
“我们不需要用孩子的幸福换来的技术。如果因此发展慢一些，那就慢一些。重要的是，我们知道自己是谁，在走什么样的路。”
表决开始了。
二十七票，全票通过。
决议形成：人类文明将以独立、自主的姿态，有限参与多元宇宙交流。
不拒绝合作，不出卖原则。
走自己的路，以自己的速度。
会议结束后，人们陆续离开。
沈墨尘和苏冉最后走出会议室，沈希已经趴在志愿者肩上睡着了。
夜色深沉，但基地的灯光温柔。
净化区的麦田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大地平稳的呼吸。
“我们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苏冉轻声说。
“也许不是最聪明的决定，”
沈墨尘握住她的手，
“但一定是最像‘我们’的决定。”
他们走向居住区，路过平衡网络的主连接点。
那里，志愿者们正在轮值。
看到一家三口，他们微笑着点头致意。
通过浅层连接，沈墨尘和苏冉能感受到此刻网络上流动的情绪——不再是会议时的焦虑和分裂，而是一种平静的坚定。
像是暴风雨后的海洋，表面波澜不惊，深处却蕴藏着强大的力量。
“他们支持我们的决定。”苏冉说。
“因为他们也是‘我们’的一部分。”
回到家，把熟睡的沈希安顿好，夫妻俩坐在阳台上，看着夜空。
“有时候我在想，”
苏冉靠在丈夫肩上，
“如果当初我们没有相遇，如果希希没有出生，人类现在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还在各个聚集地挣扎，也许已经灭绝。”
沈墨尘说，
“但更可能的是，以另一种方式幸存下来。因为人类就是这样——总能在绝境中找到出路，不是靠某一个人，而是靠所有人。”
他指向星空：“你看那些星星。每颗星星都可能有一个世界，每个世界都有自己的故事。我们的故事只是其中之一——不完美，但真实；不强大，但坚韧；不辉煌，但温暖。”
苏冉笑了：“这就是我们看清的心？”
“这就是我们看清的心。”
沈墨尘亲吻妻子的额头，
“不是贪婪的野心，不是恐惧的退缩，而是一种...平静的坚定。知道自己要什么，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该走怎样的路。”
远处，平衡网络的主节点发出一阵柔和的波动。
那是千万个意识在睡眠中无意识的共鸣，像是一首无声的合唱，在夜色中轻轻回荡。
沈希在梦中翻了个身，嘴角挂着微笑。
他梦见了星星，但不是遥远冰冷的星星，而是温暖的、触手可及的星光，环绕着每一个他爱的人。
在更高的维度，K-7记录下这一晚的数据。分析结果浮现：
【文明核心特质确认：自主性、集体性、情感真实性。】
【发展建议：提供基础知识交换，避免过度干预。】
【长期预测：该文明将在保持独特性的前提下，以中低速稳步发展。稳定性评级：高。】
他关闭报告，看向那个小小的世界。
窗户里，一家三口的剪影依偎在一起；
窗外，人类的第一片麦田在夜色中静静生长。
也许在多元宇宙的尺度上，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文明，一个刚刚学会仰望星空的孩子。
但孩子总要长大。
以自己的方式，在自己的时间里。
看清了自己的心，才能走得更远。
夜色渐深，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而在人类的故事里，这一章关于“选择”的篇章，已经写下了清晰的答案——
我们不卖未来，我们创造未来。
不靠恩赐，靠双手。
不牺牲任何一个，要所有人一起。
这是人类的答案。
也是他们交给多元宇宙的第一份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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