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了临江县，车队继续南下，气候愈发温润，风物亦为之一变。这一日，抵达了素有“鱼米之乡”美誉的百花镇。此地河网密布，土壤肥沃，物产之丰饶，远非北方州县可比。
甫一入镇，赵婉儿便如同倦鸟归林，眸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光彩。空气中弥漫着各种食物交织的复杂香气——新米的清甜、荷叶蒸肉的糯香、桂花糖糕的甜腻、还有那河鲜特有的、带着水汽的鲜活气息，无一不让她食指大动，精神振奋。
她的“永泰风味舆图”至此进入了浓墨重彩的一页。与之前单纯记录小吃名目与口感不同，她开始以一种近乎治学的严谨态度来对待这份舆图。她不仅细细品尝每一道特色吃食，更会追根溯源，询问店家所用主要食材的原产地、当下的时令价格、大致的流通路径与主要的销售范围。她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记录着：“百花镇，三味酥，主料糯米产自镇西稻田，芝麻来自江北，糖……价较邻县低三成。”“清河醋鱼，所用青鱼必取自信江上游活水段，每日限捕，故价昂。”
一连数日，她都流连于镇上的大小食肆、摊贩之间，其天真烂漫又出手阔绰的做派，很快便与镇上的食肆老板、摊贩乃至一些老饕食客混得厮熟。她的这种专注，起初在旁人看来不过是富家千金的玩乐，但渐渐地，林墨轩和沈寰宇都从中看出了些不寻常的门道。
“婉儿妹妹，”林墨轩一日翻看她的记录，指着其中一页问道，“你此处记载，百花镇蔗糖价格，不仅远低于北地，竟比邻近的产糖大县还低了两成，此是何故？”
赵婉儿正对着一碟刚出笼、形如芙蓉的水晶虾饺下箸，闻言抬头，腮帮子微鼓，含糊却肯定地道：“林哥哥，我打听过了，百花镇及周边今年风调雨顺，甘蔗大丰收！但通往州府的主商道前些日子因山石崩塌堵塞了，一时难以疏通。本地的‘糖王’周家又想趁机压价收购，蔗农们卖不出好价钱，可不就贱卖了嘛！我昨儿个还尝了直接用新鲜甘蔗榨的汁，甜得很呢！”
她这看似无心的话语，却让林墨轩和旁听的沈寰宇、京禧心中一动。物贱伤农，此乃常理。若能打通销路，不仅可解蔗农之忧，亦是一桩有利可图的生意。
恰在此时，一位身着半旧青衫、眉目清秀、气质儒雅的年轻书生李允，因常在同一家书肆流连，与同样去买地方志的顾知微相识，经引荐，前来拜访。言谈间，得知李允家乃是本地耕读传家的小地主，名下便有数十亩蔗田，此刻正为甘蔗销路不畅、被周家肆意压价而愁眉不展，印证了赵婉儿的判断。
“家父为此事，连日来忧心忡忡，嘴角都起了燎泡。”李允叹道，“周家把控着本地近七成的糖坊与外销渠道，他们不开价，我等蔗农的甘蔗，便只能烂在地里，或是任其宰割。”
林墨轩闻言，与京禧交换了一个眼神，随即对李允温和笑道：“李兄不必过于忧虑。销路之事，或可设法。我林家商号在江北各府尚有几分渠道，或许可以尝试，将贵地的优质蔗糖，直接运往缺糖之地销售。”
李允闻言，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激动地站起身来，长揖到地：“若得林兄相助，解我百花镇蔗农之困，允……允代家父及众多乡邻，拜谢林兄大德！”
接下来的几日，林墨轩便与李允详细商讨起来。他并未直接与地头蛇周家冲突，而是绕过周家，由李允出面，联合了几家素有信誉、且同样受周家压榨的中小蔗农和糖坊，以略高于周家收购价、但远低于市场销售价的价格，签订了首批购糖契约。随即，林家的商队迅速调动，将这批品质上乘的百花镇蔗糖，直接装船，经运河发往北方几处因去年霜冻而蔗糖减产、价格正高的州府。
此事进行得迅速而低调，待到周家察觉时，林家商队的船帆早已消失在运河尽头。周家虽恼恨，却一时也无可奈何，毕竟林家势大，且并未直接与其争夺本地市场，只是正常的跨区域货殖流通。
此事过后，李允对林墨轩及整个团队感激不尽，更对赵婉儿那看似“贪吃”实则洞察先机的能力佩服不已。他本有秀才功名，却无意科举，反而对农事经济颇有兴趣，家中藏书亦多涉此类。他恳切请求，愿追随左右，学习经世致用之学。
京禧观察李允数日，见其为人踏实，熟知地方物产与民情，正是他们目前所需的人才，便颔首应允。不过，她并未让李允立即随行，而是温言道：“李公子才学，我等甚为欣赏。只是我等此行，前路未知，公子家中尚有产业与高堂。不若暂且留乡，一方面可继续协助乡邻，稳固这新辟的蔗糖销路；另一方面，亦可为我等留意江南物产民情，他日我等若至江南，还需李公子这般熟悉地方之人引路。”
李允虽略有失望，但觉京禧所言在理，且将“留意江南物产民情”之责交托于他，显是信任，便郑重应下：“小姐思虑周全，允遵命。必当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此事虽了，却在京禧心中留下了更深的思量。马车摇曳中，她对兄长道：“哥哥，可见这口腹之欲，市井烟火之中，亦藏着民生经济之大学问。婉儿妹妹此番，可谓立了一功。”
沈寰宇颔首，目光沉静：“不错。地方物产丰饶，本是好事。然若流通不畅，或被豪强把持，反成民生之累。朝廷之责，在于疏通路途，平抑物价，使物尽其用，货畅其流，则民自富，国自安。”
赵婉儿听着这对兄妹的夸赞，捧着新得的一包桂花松子糖，笑得眉眼弯弯，只觉得这游学之路，愈发有趣了。
喜欢天下珑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天下珑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