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离宫两月，宫中倒是发生了不少事。”萧景琰的声音在寂静的偏殿中回荡，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我的肩头。“听说你病了，还牵扯进了阿尔丹公主坠马之事？”
来了。这轻描淡写的一句问话，背后是足以将我碾碎的惊涛骇浪。我垂首敛目，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但声音却竭力维持着平稳，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惶恐：
“回皇上，臣妾……臣妾确有罪过。”我先伏低认错，姿态放到最低，“臣妾入宫以来，体弱多病，未能尽心侍奉圣驾，反劳皇上挂心，实乃罪过一。至于公主殿下坠马之事……”我顿了顿，语气愈发艰涩，“臣妾身处禁足之中，消息闭塞，只知外界传言纷扰，竟将此事与臣妾关联，臣妾闻之，惶恐万分，百口莫辩。臣妾与公主殿下无冤无仇，且蒙公主不弃，曾赐药探视，臣妾感激不尽，岂敢有半分歹意？此事实在是……飞来横祸，臣妾至今不明所以。”
我没有直接喊冤，而是先认下“体弱”和“引皇上挂心”的罪过，将姿态放得极低。对于坠马事件，我强调自己“禁足”、“消息闭塞”，暗示传言不可信，并抬出阿尔丹公主曾经的“赐药”之举，点明我们之间并无仇怨，反而有恩，以此削弱动机。最后用“飞来横祸”、“不明所以”来形容，既表达了无辜，又将矛头引向了那看不见的“栽赃”之手。
萧景琰没有立刻接话。殿内只有熏香袅袅升腾的细微声响。我能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落在我低垂的脖颈上，像无形的探针，试图刺穿我恭顺的表象。
“哦？不明所以？”他缓缓重复了一句，语气莫测，“朕听闻，贵妃在你宫中搜出了证据？”
“皇上明鉴！”我适时地抬起头，眼中蓄满泪水，却强忍着不让其落下，显露出委屈与坚韧交织的模样，“那日钱嬷嬷带人闯入臣妾宫中，确实搜出一锦囊，内装些许枯草。然臣妾发誓，此前从未见过此物！臣妾居所简陋，入宫所携之物皆有册可查，岂会有此边陲毒草？且锦囊出现之处，乃衣柜底层旧衣夹缝，显是有人趁臣妾病中无力、宫人疏于防范之际，偷偷放入，意图构陷！臣妾禁足期间，除每日送饭太监，并无外人得入，此事……此事绝非偶然！”
我点出关键疑点：物品来源不明（边陲毒草非我所有）、放置位置蹊跷（旧衣夹缝）、时机巧合（我病中禁足）。每一句都在逻辑上冲击着证据的可信度。
“构陷？”萧景琰的手指轻轻敲击着紫檀木椅的扶手，发出规律的叩击声，每一声都敲在我的心弦上，“依你之见，何人会构陷于你？又为何要构陷于你？”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也是最危险的问题。我不能直接指认贵妃，那无异于以卵击石。但我必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将皇帝的思路引向对我有利的方向。
我重新低下头，声音带着一丝苦涩与无奈：“臣妾……臣妾不知。臣妾入宫日浅，位份卑微，从未与人结怨。或许……或许是臣妾父亲昔日之事，牵连臣妾，引人忌惮；又或许……”我犹豫了一下，仿佛鼓起极大勇气，“又或许是有人不喜公主殿下与臣妾稍有接触，故而……欲除之而后快，一石二鸟。臣妾愚钝，只能妄加揣测，还请皇上圣断。”
我将动机引向两个方向：一是沈家旧案的余波，二是有人想借打击我来针对阿尔丹公主。前者模糊而敏感，后者则巧妙地将公主拉入局中，暗示构陷者可能意在挑拨离间，其心可诛。这既避开了直接指控贵妃，又抬出了太后喜爱的公主，增加了事情的严重性。
萧景琰沉默了片刻。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良久，他才再次开口，语气似乎缓和了一丝丝：“朕离宫前，赏你的那副棋盘，可还喜欢？”
话题突然转换，我心中一怔，随即警醒。这绝非闲谈。我谨慎答道：“皇上赏赐，臣妾视若珍宝，日日擦拭，不敢有损。只是……只是臣妾愚笨，棋艺粗浅，恐辜负了皇上的美意。”我提及“日日擦拭”，表明珍视，同时谦称“棋艺粗浅”，也是实话，更是试探。
“棋艺粗浅无妨，”萧景琰淡淡道，“懂得落子无悔，便已难得。”他话锋一转，“朕南巡期间，你抄写的那十卷《金刚经》，朕看过了。”
我心头猛地一跳！他看过了？什么时候？贵妃呈上去的？他为何会特意去看？
“字迹工整，心无旁骛，可见是用心了。”他评价道，听不出褒贬，“在那般境地下，能静心抄经，沈才人，倒让朕有些意外。”
这话是赞赏，还是更深的试探？我伏下身：“皇上谬赞。臣妾当时只知，贵妃娘娘吩咐，是为皇上、太后祈福，臣妾不敢有丝毫怠慢。唯有凝心静气，方能不负所托。”我将抄经的动机完全归于对皇权和贵妃命令的遵从，不掺杂任何个人情绪。
“凝心静气……”萧景琰咀嚼着这四个字，忽然问道，“若朕给你一个机会，让你离开这是非之地，前往京郊行宫静养，你可愿意？”
我浑身一震，几乎要抬起头来。离开皇宫？这是……放我一条生路？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流放和监视？若我答应，或许能保命，但父亲的冤屈、沈家的未来，将永无昭雪之日！我入宫的意义何在？
电光火石间，我做出了抉择。我再次叩首，声音坚定而清晰：“臣妾……不愿。”
殿内一片死寂。我能感觉到高德忠在殿外似乎都屏住了呼吸。
“哦？”萧景琰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清晰的、真实的意外，“为何？”
我抬起头，第一次勇敢地迎向他的目光。那目光深邃如古井，带着帝王的威严和探究。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道：“臣妾蒙皇上恩典，选入宫中，生是皇上的人，死是皇上的鬼。宫中虽有风波，亦是臣妾命中之劫。臣妾若因畏惧而请离，是为不忠；父亲昔日蒙冤，臣妾若远离宫廷，是为不孝。不忠不孝之人，苟活于世，又有何意？臣妾情愿留在宫中，谨守本分，静待皇上明察秋毫，还臣妾一个清白！亦盼有朝一日，能亲眼见到沈家冤案水落石出！”
这番话，我赌上了全部。赌他对“忠孝”二字的看重，赌他对我这份“倔强”的一丝欣赏，更赌他作为帝王，对“明察秋毫”的自信与对幕后之人的一丝警惕。
萧景琰凝视着我，许久没有说话。他的手指停止了敲击，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目光仿佛要穿透我的灵魂。殿内的熏香似乎也凝固了。
终于，他缓缓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灯光下流转着威严的光泽。
“朕知道了。”他淡淡地说了一句，听不出任何情绪，“你回去吧。禁足……解了。好生将养。”
说完，他不再看我，转身向内殿走去。
我怔怔地跪在原地，直到高德忠进来，轻声提醒：“才人，皇上让您回去了。”
我这才恍然回神，叩首谢恩：“臣妾……谢皇上恩典！”
走出养心殿，午后的阳光刺得我几乎睁不开眼。禁足解了？我就这样……过关了？刚才那番对话，究竟是他的试探，还是……他真的信了我的话？
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殿宇，我心中没有半分轻松，反而更加沉重。萧景琰的最后一句“朕知道了”，含义太过模糊。他知道什么？是我的忠心？是我的冤屈？还是……别的什么？
我知道，这场君前奏对，只是一个开始。真正的博弈，从现在起，才正式登上了棋盘。而我，这枚一度被弃于角落的棋子，终于被他亲手，重新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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