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月落星沉。
沈锦凰在晨钟响起前一刻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真正入睡,只是在调息中让心神沉静,将身体调整到最佳状态。窗外还是浓稠的墨色,但东方天际已透出一线极淡的青白——腊月二十四,祭典之日,到了。
她起身更衣,动作平稳而有序。先穿上那件改制过的内衬,素绸贴着肌肤微凉;再套上深青色郡主祭服,层层叠叠的衣料绣着繁复的金纹,在烛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最后系上玉带,将“镇岳”剑悬在腰侧。
铜镜里映出的人影端庄肃穆,额角的疤被脂粉遮掩,眉目间只剩下沉静的寒意。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忽然想起养父沈渊第一次教她穿甲胄时的情景。
那年她十四岁,刚在北境军中领了第一个虚职。沈渊亲手为她披上特意打制的轻甲,甲片碰撞发出冷硬的声响。“锦凰,”他说,“甲胄穿在身上,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你记住两件事:第一,你随时可能死;第二,在你死之前,要护住该护的人。”
“该护的人是谁?”她当时问。
沈渊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只是拍了拍她的肩:“以后你就知道了。”
现在她知道了。该护的是北境三十万军民,是龙城那些跟着她出生入死的将士,是云中镇三万从未谋面却因她父亲而死的亡魂,还有……那个四岁就失去父亲、被沈渊带到北境的小女孩。
门外传来脚步声,比平日更杂、更重。不是哑巴老仆一个人的。
沈锦凰吹灭蜡烛,走到门边。天光尚未大亮,雪后的庭院泛着朦胧的灰白色。她透过门缝看到院中站着四个人:两个太监,两个带刀侍卫。太监手中捧着一个托盘,上面盖着明黄绸布;侍卫按刀而立,眼神锐利如鹰。
“沈大都护,太皇太后赐下祭典佩饰,请开门接旨。”老太监的声音在清晨寒气中格外尖利。
沈锦凰推开院门。
四人躬身行礼,但姿态中并无多少恭敬。老太监揭开黄绸,托盘上是一套完整的玉饰:玉冠、玉带钩、玉佩、玉环,每一件都雕工精湛,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太皇太后口谕:沈卿今日代天子陪祭,当显皇家威仪,特赐此套‘山河同祭’玉饰,即刻佩戴。”
沈锦凰目光落在玉佩上——那是一枚双龙衔环佩,龙眼处镶着绿豆大小的红宝。与昨夜在藏书阁见到的北戎狼头玉佩不同,但那种精致华美背后的冰冷感,却如出一辙。
“臣,谢恩。”她跪下接旨。
老太监上前为她佩戴。玉冠束发,玉带钩替换了原来的铜钩,玉佩悬在腰间与“镇岳”剑并列。当冰凉的玉环套上手腕时,沈锦凰敏锐地嗅到一丝极淡的香气——不是玉器本身的味道,而是某种药香,被玉质温养后渗透出来的。
她想起肃王萧洵的警告:祭典上至少有三批人会动手。
这玉饰,会不会是第一批?
辰时初,斋宫正门大开。
沈锦凰在礼部官员和侍卫的簇拥下走出清心斋。雪后的宫道已经清扫干净,露出青黑色的石板,两侧站着两列禁军,甲胄鲜明,长戟如林。晨光终于穿透云层,洒在琉璃瓦积雪上,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队伍向太庙行进。沈锦凰走在正中,身后跟着八名捧祭器的宫女,身前是引路的礼官。玉饰随着步伐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那丝药香始终萦绕在鼻尖。
她暗中运转内息,感受体内变化——暂无异常。但太皇太后赐下的东西,绝不会只是装饰。
走过一道宫门时,她眼角余光瞥见墙根处有一点异样。那是极淡的红色,在白雪和青墙之间几乎难以察觉。她脚步微顿,借着整理衣袖的机会侧目细看——
是一截红绳,与她昨日在回廊柱子上解下的那枚铜钱上的红绳一模一样。绳头埋在雪里,绳身沿着墙根延伸,指向太庙方向。
养父沈渊旧部的标记。
沈锦凰收回目光,继续前行。心中却泛起波澜:这些人就在附近,也许混在禁军中,也许扮作杂役。肃王说“镇岳”剑鸣是他们集结的信号,但此刻她不能拔剑。
队伍来到太庙前广场。
广场开阔如海,汉白玉铺地,中央矗立着九丈高的青铜祭鼎,鼎中香烟已起,青烟笔直升入尚未散尽的晨雾。四周旌旗招展,文武百官按品级列队,一直排到广场边缘。所有人都穿着祭服,青黑一片,像一片沉默的森林。
沈锦凰被引到东侧宗室队列前。她的位置很特殊——不在宗室之中,也不在百官之列,而是单独一列,面对祭台,身后就是那尊巨大的青铜鼎。
这是陪祭者的位置,也是最显眼、最无处可藏的位置。
她站定,目光扫过前方。祭台高三层,汉白玉台阶共九十九级,台顶供奉着大周历代帝王神位。太庙主殿巍峨耸立,殿脊上的琉璃螭吻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百官肃立,鸦雀无声。只有风声、旗幡猎猎声、以及祭鼎中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辰时三刻,钟鼓齐鸣。
“天子驾到——”
长长的唱喏声中,皇帝仪仗自南门而入。三十六名金甲武士开道,龙辇缓缓行来,辇上坐着年仅十二岁的小皇帝,身穿十二章纹冕服,头戴十二旒冕冠。太皇太后随行在侧,凤辇略后半步。
全场跪拜。沈锦凰随着众人伏身,眼角余光却瞥见太皇太后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不,是落在她腰间的玉佩上。
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期待,还有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
仪仗行至祭台下,皇帝与太皇太后登台。礼官开始唱礼,冗长繁复的祭文在广场上回荡,与钟鼓声交织,形成一种庄严而压抑的韵律。
沈锦凰垂首静立,内息却在体内缓缓流转。她感觉到玉饰散发的药香正在变浓,随着体温升高而逐渐挥发。手腕上的玉环内侧似乎有细微的孔隙,香气正从那里渗出。
不是剧毒,至少不是立刻致命的毒。她判断着:应该是让人逐渐乏力、反应迟钝的药物,等到祭典高潮时,她才会“突发不适”。
她需要决定:何时服下肃王给的解药?
祭典进行到“献帛”环节。
这是陪祭者的职责。礼官唱到沈锦凰的名字时,全场目光聚焦而来。她深吸一口气,捧着准备好的玉帛,一步步走向祭台。
九十九级台阶,每一步都踏在汉白玉上,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她能感觉到玉饰碰撞,药香越来越浓;能感觉到背后无数道目光,有审视,有好奇,有幸灾乐祸;能感觉到祭台上太皇太后注视的眼神,平静而深邃。
走到第五十四级台阶时,她忽然察觉到异样——
东南角。
肃王警告过:祭台东南角第三块石板有异。此刻她正经过那个位置,眼角余光瞥见石板缝隙间,有一线极淡的反光。不是金属,更像是……冰?
她脚步未停,继续上行。心中却已凛然:石板下恐怕藏着机关,可能是翻板,可能是暗弩,也可能是其他什么。祭典高潮时,若她站在那个位置行礼,石板触发,她将坠入深渊或万箭穿心。
而那个位置,正是“献帛”时的规定站位。
好精密的连环杀局:玉饰药物让她反应迟钝,机关陷阱让她无处可逃。就算她侥幸避开,后续应该还有刺杀、栽赃等等后手。
沈锦凰登上祭台顶层。
皇帝和太皇太后站在神位前,两侧是宗室元老和重臣。她跪地献帛,完成仪式,然后退到指定位置——正是东南角第三块石板上。
站定的瞬间,她感觉到脚下石板微微松动,似乎有弹簧机关。她立刻调整重心,只用前脚掌着地,后脚跟虚悬,这是北境军中探测陷阱的步法。
太皇太后的目光扫过她,短暂停留,然后移开。
祭典继续。钟鼓再鸣,乐舞起,百官三跪九叩。沈锦凰随着礼制行礼,每一个动作都精确无误,但内息已运转到极致,对抗着逐渐袭来的乏力感。
药效发作了。先是指尖微微发麻,接着是四肢传来酸软感,视线开始有些模糊。她咬牙坚持,右手悄悄探入袖中,握住了那个瓷瓶。
该服药了。
但就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井沿上那两个字:“勿信”。
肃王萧洵,真的可信吗?他给的解药,真的是解药吗?如果这也是局中局,服药后她会不会立刻毒发,坐实“突发恶疾”?
汗水从额角渗出。玉冠沉重,祭服繁复,药力侵蚀,脚下还有随时可能触发的机关。而她必须立刻做出决定:信,还是不信?
乐声达到高潮。祭鼎中火焰腾起三丈高,青烟直冲云霄。礼官唱到:“敬天法祖,佑我大周——”
全场齐呼:“万岁!万岁!万万岁!”
山呼海啸般的声浪中,沈锦凰做出了选择。
她没有服药。
而是暗中咬破了舌尖。
剧痛让神智瞬间清明,血腥味在口中弥漫。这是沈渊教她的战场应急之法:当无力回天时,用疼痛唤醒身体最后的力量。
同时,她左脚脚跟轻轻一跺——不是踩实,而是用巧劲触动了石板下的机关弹簧。
“咔哒”一声微响,被淹没在山呼声中。
石板没动。
但东南角第四块石板——她左侧一步的位置——忽然向下翻转!
电光石火间,沈锦凰看清了石板下的东西:不是深渊,也不是暗弩,而是一个深坑,坑底插满削尖的木桩,桩头涂着暗绿色的污渍——是毒。
如果她刚才站在那个位置,此刻已万劫不复。
但机关为何触发在第四块石板?她触动的是第三块的机关啊。
除非……有人改动了机关。
这个念头闪过脑海的瞬间,变故再生。
祭台下一阵骚动。一名禁军侍卫突然冲出队列,拔刀直扑祭台!刀光雪亮,直奔皇帝而去!
“护驾!”
惊呼声四起。台上侍卫立刻涌上,将那刺客拦住。但刺客武功极高,连伤三人,竟冲破防线,刀锋已到皇帝身前三尺——
沈锦凰动了。
“镇岳”剑出鞘。
剑鸣如龙吟,穿透喧嚣,在太庙广场上回荡。她一步踏出,不是迎向刺客,而是横移三步,剑尖点向虚空——
“铛!”
金铁交鸣声中,另一道刀光从虚空中闪现。原来真正的杀招不是那个明面上的刺客,而是潜藏在祭台阴影中的第二人!
沈锦凰的剑精准地架住了这一刀。两人身影一触即分,她借势旋身,剑光如匹练横扫——
第三名刺客从百官队列中跃出。
三人合围,目标却不是皇帝,而是她。
原来如此。沈锦凰在刀光剑影中明白了:玉饰下毒、机关陷阱都是幌子,真正的杀招是这三名刺客。他们要在众目睽睽下“刺杀皇帝”,然后“被沈锦凰阻拦”,最后“失手误杀沈锦凰”——一出完美的“忠臣护驾殉国”戏码。
既除掉她,又全了皇家颜面。
可惜,他们算错了两件事。
第一,沈锦凰没有中毒。
第二,“镇岳”剑已鸣。
剑鸣声还在广场上回荡时,异变骤起。
那名扑向皇帝的刺客突然转身,刀锋转向,劈向了第二刺客!与此同时,祭台下一名不起眼的礼部官员暴起,袖中短剑直取第三刺客!
人群中,又有七人同时动手——禁军、杂役、甚至一名跪拜的宗室子弟。他们攻击的不是沈锦凰,而是那三名刺客,以及刺客身边所有可疑之人。
场面彻底混乱。
沈锦凰持剑而立,看着这场突如其来的混战。她认出了那些人:手法干净利落,配合默契,是军中合击之术。有人使的是北境边防军的刀法,有人用的是龙城斥候的潜行技。
沈渊的旧部。
他们真的来了。
混战中,三名刺客被迅速制服。但最后一名刺客在被擒前,突然扭头看向沈锦凰,嘴唇动了动,无声地说了一句话。
看口型,是:“小心……肃……”
话音未落,他口吐黑血,气绝身亡。死士。
沈锦凰握剑的手紧了紧。她抬头看向祭台高处,太皇太后正扶着惊魂未定的皇帝,脸色铁青。而肃王萧洵站在宗室队列中,神色平静,仿佛眼前一切与他无关。
礼官高声宣布:“刺客已伏诛!祭典继续!”
钟鼓再鸣,试图掩盖这场风波。百官重新列队,但气氛已截然不同。无数道目光落在沈锦凰身上,惊疑、探究、警惕。
她收剑入鞘,退回原位。脚下,第四块石板已经复位,只留下一道不易察觉的缝隙。
第一局,她活下来了。
但游戏,才刚刚开始。
辰时即将过去,巳时将至。祭典还要继续两个时辰。
沈锦凰抬首,望向太庙巍峨的殿宇。飞檐上的螭吻在阳光下张着大口,仿佛要吞噬什么。
她轻轻抹去唇边的血迹,舌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这疼痛提醒她:活着,就有机会。
活着,就能继续战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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