巳时正,祭典在诡异的平静中继续进行。
三名刺客的尸体被迅速拖走,血迹被黄土掩盖,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但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还有百官眼中挥之不去的惊悸,都在提醒所有人:刚才那场刺杀是真的,而且可能还没结束。
沈锦凰退回原位,垂首肃立。她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像针一样扎在背上——探究的、猜忌的、甚至带着杀意的。太皇太后重新扶着小皇帝完成祭礼,脸色已恢复平静,但捏着玉圭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礼官的唱礼声再次响起,却不如之前流畅,偶尔有微不可察的停顿。乐队的演奏也失了章法,钟磬之声参差不齐。
沈锦凰暗中调息,舌尖的伤口还在渗血,血腥味在口中弥漫。那三名刺客的围攻虽然短暂,但每一招都是杀招,她看似轻松化解,实则已耗去三成内力。更重要的是,玉饰散发的药力仍在持续侵蚀,四肢的酸软感越来越明显。
她必须尽快服药。
但肃王给的解药,还藏在袖中。
“勿信”那两个字,像诅咒般在脑海中盘旋。刺客临死前无声的“小心肃”更添疑云——是“小心肃王”?还是“小心肃清”?或者别的什么?
她悄悄握紧瓷瓶,指腹摩挲着冰凉的瓷壁。北境军中验毒的法子很简单:以银针试之,或以身试之。前者此刻做不到,后者……若真是毒药,她将万劫不复。
祭典进行到“分胙”环节。这是祭礼的高潮,太庙祭司将祭牲的肉分赐给宗室和重臣,象征分享天恩祖德。沈锦凰作为陪祭者,也有一份。
一名年轻祭司捧着青铜托盘走来,盘中盛着一块烤得金黄的祭肉,油脂还在滋滋作响。祭司低着头,脚步平稳,但沈锦凰注意到他捧盘的手指——指节粗大,虎口有厚茧,那是常年握刀的手。
不是祭司。
她心中警铃大作,但面上不动声色,躬身接过祭肉。青铜盘入手沉甸甸的,肉香扑鼻,但隐约还能闻到一丝极淡的、被油脂掩盖的异味。
肉里有毒。
而且不是玉饰那种缓慢发作的药物,是见血封喉的剧毒。她曾在北境见过边境牧民用来毒狼的“断肠草”,气味与此相似。
现在她有两条路:第一,当众吃下,毒发身亡;第二,拒而不食,背上“不敬祖宗”的罪名,太皇太后可当场治罪。
两条都是死路。
祭司还站在面前,垂首等待。按照礼制,她必须当场食肉,以示感恩。
沈锦凰抬起头,看向祭台高处。太皇太后正看着她,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容慈和,却让人脊背生寒。
时间仿佛凝固了。
就在沈锦凰准备冒险一搏——假装失手打翻托盘时,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且慢。”
肃王萧洵走出宗室队列。
所有人都看向他。这位常年不在京城的亲王,此刻一袭玄色祭服,面色依旧苍白,但步伐沉稳,径直走到沈锦凰面前。
“沈大都护昨夜斋戒,偶感风寒。”萧洵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全场,“按古礼,有疾者可不食祭肉,以免污秽神灵。太皇太后,臣弟所言可对?”
太皇太后的笑容凝了一瞬,随即缓缓点头:“肃王熟读礼经,所言甚是。沈卿既有不适,便免了这礼吧。”
沈锦凰心中一震。萧洵这是在救她,还是……在推动另一个局?
那假冒的祭司躬身退下,端着毒肉消失在人群中。危机暂时解除,但沈锦凰的处境更加微妙——肃王当众为她说话,等于将她划入自己的阵营。而太皇太后竟顺势应允,更显诡异。
“谢太皇太后恩典,谢肃王殿下体恤。”沈锦凰躬身行礼,余光瞥见萧洵的侧脸。他神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祭典继续。但沈锦凰能感觉到,场中的暗流更加汹涌了。
午时初,祭礼终于进入尾声。最后一道仪式是“送神”,由太皇太后亲自执香,引领百官三拜九叩,恭送祖灵归位。香烟缭绕中,沈锦凰忽然感到一阵眩晕。
玉饰的药力达到顶峰了。
她咬紧牙关,用疼痛维持清醒。但视线开始模糊,耳边礼官的唱礼声变得遥远,四肢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再不服药,她撑不到祭典结束。
或许……可以赌一把。
趁着全场俯身叩拜的瞬间,沈锦凰迅速从袖中取出瓷瓶,倒出一粒褐色药丸,含入口中。药丸苦涩,带着浓郁的草药味,与玉饰的淡香截然不同。
吞下的瞬间,一股暖流从喉间扩散,迅速流向四肢百骸。酸软感开始消退,视线重新清晰,内息运转也顺畅了许多。
真是解药。
沈锦凰心中稍定,但疑云更重:萧洵既然真心救她,为何井沿上会有“勿信”的警告?刺客临死前又为何要说“小心肃”?
除非……萧洵阵营内部有分歧。或者,京城中还有第三方势力,正在暗中搅局。
送神仪式结束,钟鼓齐鸣九响,祭典正式礼成。百官起身,开始有序退场。沈锦凰按规矩留在原地,等待陪祭者的后续安排。
太皇太后扶着皇帝走下祭台,经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
“沈卿今日受惊了。”太皇太后的声音温和如常,“午后未时,慈宁宫设宴压惊,沈卿务必前来。”
这不是邀请,是命令。
沈锦凰躬身:“臣遵旨。”
太皇太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算计,似乎还有一丝……惋惜?然后她移开目光,继续前行。
皇帝经过时,偷偷看了沈锦凰一眼。十二岁的少年天子,脸色苍白,眼神惊惶,显然还没从刺杀中恢复。他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但被太皇太后轻轻一带,终究没开口。
宗室和百官陆续退场。萧洵经过时,脚步未停,只是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了一句:
“申时,老地方。”
然后便融入人群,消失不见。
午时三刻,沈锦凰回到清心斋。
斋宫恢复了平日的寂静,仿佛上午那场惊天刺杀从未发生。哑巴老仆送来午膳,依旧是素菜清粥,但今日多了一壶茶。
沈锦凰没有动筷,而是先检查茶壶。壶是普通的白瓷壶,茶水清澈,茶香清冽,似乎没问题。但她还是倒掉半壶,只浅浅斟了一杯。
端起茶杯时,她注意到杯底有一点异样——不是毒,而是一行极小的字,用特殊的釉料写在瓷胎上,只有对着光才能看见:
“宴有毒,勿饮。”
字迹与昨夜藏书阁地图上的一模一样。
沈锦凰放下茶杯,心往下沉。慈宁宫的宴席果然也是杀局。但这次提醒她的人是谁?还是萧洵?或者另有其人?
她走到窗边,望着院中积雪。老梅树下,雪面平整,没有新的脚印。石井边,她早上发现“勿信”字迹的地方,积雪已被风吹散,露出青黑的井沿。
那些字还在,但经过风雪,已经模糊不清。
沈锦凰忽然想起一件事:早上出发前,院中只有一行脚印,绕梅树一圈,停在井边。如果留字的人是翻墙而入,为何不直接走到井边,而要绕一圈?
除非……那行脚印不是留字的人留下的,而是另一个人,在留字之后来查看过。
两个人。至少两个人,先后潜入她的院子。
第一个人留了“勿信”的警告。
第二个人……可能做了什么?
沈锦凰快步走到井边,仔细检查井沿。除了那两个字,井沿上还有几道细微的划痕,像是用指甲或小刀划出的,不成字形,只是凌乱的线条。
但在这些线条中,她辨认出一个图案:一个圆圈,里面点了一点。
这是北境军中表示“安全”的暗号。哨探发现某处没有埋伏,会在树上刻下这个标记。
所以第二个人是在检查井边是否安全?还是……在确认第一个人留下了什么?
沈锦凰直起身,环顾院子。老梅树的枝干虬结,积雪压在枝头,偶尔簌簌落下。墙头的瓦当残缺了几处,露出里面的木椽。一切都和昨天一样,又似乎处处不同。
她回到屋内,关上门。午后未时的慈宁宫之约,申时的藏书阁再会,两场都是鸿门宴,都可能要她的命。
但她必须去。
因为只有深入险境,才能看清迷雾后的真相。
沈锦凰坐到桌前,开始准备。她取下玉冠、玉佩、玉环——这些太皇太后赐下的饰物,绝不能戴去慈宁宫。然后从包袱里取出另一套简单的银饰,这是她从北境带来的。
接着,她拆开祭服内衬,取出那片薄铁片。铁片已经有些变形,是上午挡开刺客刀锋时留下的。她摩挲着铁片上的凹痕,想起沈渊的话:“甲胄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让你记住,你随时可能死。”
但现在,她要做的不是等死,而是求生。
她从床下暗格取出一个小布包——这是她入京前就准备好的,里面有几样东西:一包石灰粉,用油纸包着;三枚淬过麻药的铁蒺藜;还有一小瓶嗅盐,能提神醒脑,必要时也能做武器。
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但在生死关头,能救命。
收拾停当,她坐到镜前,重新梳妆。铜镜里的人脸色苍白,但眼神锐利。额角的疤即使涂了脂粉,依然隐约可见——那是十岁那年在北境剿匪时留下的,匪徒的刀划过额角,差一寸就伤到眼睛。
沈渊当时抱着血流如注的她,策马狂奔三十里找军医。路上他说:“锦凰,伤疤是战士的勋章。但最好的战士,不是身上疤最多的人,是能让敌人留下更多疤的人。”
“那父亲身上有多少疤?”她当时虚弱地问。
沈渊沉默了很久,最后说:“你生父身上的疤,都在心里。”
现在她懂了。有些伤看不见,却比刀剑更痛。
未时将至,院门外传来叩门声。
这次来的不是太监,而是两名宫女,穿着慈宁宫的服色,手中捧着托盘,上面是一件崭新的宫装。
“太皇太后念大都护祭服染尘,特赐新衣。”为首的宫女福身行礼,“请大都护更衣赴宴。”
沈锦凰看着那件宫装。湖水绿的锦缎,绣着浅金色的缠枝莲纹,华美精致。但越是精美,越可能是陷阱。
“有劳。”她接过宫装,关上门。
在屋内,她仔细检查这件衣服。里里外外翻看,线脚、内衬、甚至刺绣的丝线都一一查验。没有毒药,没有暗器,似乎就是一件普通的宫装。
但太皇太后特意赐衣,绝不会没有深意。
沈锦凰想了想,还是换上了这件宫装。不过她在里面加了一件自己的中衣,又将那包石灰粉藏在袖袋,铁蒺藜塞进腰带夹层,嗅盐瓶挂在颈间,用衣领遮住。
至于“镇岳”剑……宫中宴饮不得携带兵器,这是规矩。但她另有办法。
她将剑从鞘中抽出,剑身寒光凛冽。然后从柜子里取出一把普通的装饰用短剑——这是斋宫配备的,木鞘铜柄,没有开刃。她将“镇岳”剑用布包裹,藏在床下暗格,然后将那把短剑悬在腰间。
以假乱真。若真到拔剑之时,这把短剑也能抵挡片刻,而真正的“镇岳”,会在最需要的时候出现。
收拾停当,她推开房门。
两名宫女还在等候,见她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惊讶——或许是惊讶于她换上宫装后的模样,也或许是惊讶于她居然真的敢穿这件衣服。
“大都护请。”
三人离开清心斋,沿着宫道向慈宁宫走去。午后的阳光难得灿烂,积雪开始融化,屋檐滴下水珠,滴滴答答,像倒计时的漏刻。
经过一处转角时,沈锦凰忽然看见墙边蹲着一个小太监,正在清扫积雪。小太监抬起头,与她目光相接——
是昨日在浴堂外见过的那个小太监。
他迅速低下头,继续扫雪。但在低头前,他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别喝汤。”
然后他起身,推着扫帚转到墙后,消失不见。
沈锦凰脚步未停,心中却掀起波澜。第三个人。至少第三个人在暗中提醒她。
慈宁宫的轮廓出现在前方,飞檐斗拱,气派非凡。宫门前站着两列侍卫,甲胄在阳光下泛着冷光。
宴会,杀局,真相。
都在那扇宫门之后。
沈锦凰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前。
这一次,她要主动踏入棋局,看看这盘棋,到底有多少棋手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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