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峰,我按你上次的吩咐,去街道办找了张大妈,问了办街道工厂的事。”李华豹搓了搓手,身体又往前凑了凑,几乎要贴到桌子上了,“情况……有点复杂。”
沈凌峰小小的眉毛微微一挑,示意他说下去。
李华豹从口袋里掏出一张被汗浸得有些发皱的纸,上面用铅笔歪歪扭扭地记着几个字。这是他记忆力不好,特意让张大妈的文书帮忙写的要点。
“张大妈很高兴,她说我们思想觉悟高,是好事。”李华豹看着纸,一字一句地念叨,“政策是支持的。街道可以提供一间废弃的仓库给我们当厂房,就在以前的那个旧染布厂,大概有……五百多个平方。”
五百多平!
曾阿华眼睛一亮。那地方他知道,虽然破了点,但地方是真大啊!
“另外,”李华豹继续说,“张大妈说,可以帮我们开介绍信。有了介绍信,我们就能去国营单位,买我们需要的东西,比如……瓶子,还有做这个清凉露所需的原料。”
这又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在这个一切凭票供应的年代,一张盖着公章的介绍信,比金子还珍贵。它意味着你拥有了进入官方物资流通体系的资格。
“豹叔叔辛苦了。”沈凌峰放下茶杯,声音不大,却让李华豹精神一振。
“不辛苦,不辛苦!都是为咱们自己办事,应该的!”
“不过,”李华豹话锋一转,脸上露出更深的忧虑,“张大妈还提了一嘴。她说咱们这种,叫‘公私合营’。咱们出钱出人出技术,街道出地出政策。最后成立的厂子,公家……也就是街道,最少要占七成五的股份。”
“啥?!”
一直憋着没说话的曾阿华终于忍不住了,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碗碟叮当乱响。
“七成五!那不是四分之三都没了?!咱们辛辛苦苦,又是凑钱又是买设备又是找人,最后挣了十块钱,倒有七块五要交上去?凭什么啊!这不是明抢吗?!”
他脖子都气红了。
在他看来,这就是赤裸裸的剥削。
他们出大力,流大汗,最后大头全让那些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的干部拿走了,这算怎么回事?
“阿华,闭嘴!”李华豹低声喝斥。
他心里何尝不是这么想的?
七成五,这个数字像一把刀子,剜得他心口疼。
卖清凉露的利润再高,被这么一分,到手的还能剩下多少?他们底下还有几十号兄弟要养活。
可他不敢在沈凌峰面前表现出来。
他相信小神仙一定有办法。
或者说,他希望小神仙有办法。
“豹哥,你别拦着我!这事没法干!咱们自己单干,去黑市找瓶子,找原料,挣的钱都是自己的,不比这个强?”曾阿华梗着脖子反驳。
李华豹气得想踹他,这家伙的脑子是榆木做的吗?
单干?
那是“投机倒把”!是挖社会主义墙角!是犯罪!
小打小闹的,或许工商的人还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可一旦做大了,你试试?第一个抓的就是你!到时候别说挣钱,人都要送进农场改造地球去!
正当李华豹要发作时,沈凌峰却笑了。
那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淡淡促狭的笑容。
他看着气鼓鼓的曾阿华,就像看着一个在为糖果被分走而哭闹的孩子。
“曾叔叔,你觉得目前在上海,是钱重要,还是身份重要?”
沈凌峰慢悠悠地问。
“呃……”曾阿华被问住了。
这叫什么问题?当然是钱重要啊!没钱吃什么喝什么?
可话到嘴边,他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沈凌峰也不等他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我们办这个厂,给公家分钱,为的不是那两成半的利润。”
他的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
“为的是一个身份。”
“一个‘街道工厂工人’的身份。”
“有了这个身份,你们就不再是街上的‘打桩模子’。你们是堂堂正正的工人阶级,是这个国家的主人。你们走出去,腰杆是直的。你们的孩子以后上学、招工,档案里写的是‘工人’,不是‘无业游民’。”
沈凌峰的每一句话,都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李华豹和曾阿华的心湖。
特别是李华豹。
他混了这么多年,最怕的是什么?
不是挨刀,不是蹲号子。
而是被人戳着脊梁骨骂“臭流氓”,是自己的孩子被人指指点点说“你爸是个二流子头”。
他做梦都想洗白自己,想让自己手下的这帮兄弟有个正经出路。
现在,沈凌峰把这条路铺在了他面前。
代价,就是利润的七成五。
“我们给出去的,不是钱。”沈凌峰看着李华豹的眼睛,一字一顿,“是‘保护费’。”
“我们花钱,买一张红色的‘护身符’。有了它,我们才能安安稳稳地,挣我们该挣的那份钱。”
“不然,就像阿华哥说的,我们自己去黑市搞,也许能多挣一点。但是,能挣多久?一阵风吹来,我们就什么都没了。”
轰!
李华豹脑子里仿佛有惊雷炸响。
保护费!
对啊!他妈的太对了!
他最初起家的时候,也带着兄弟们去抢过地盘,收过别人的保护费。
现在,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向这个时代,向这个“公家”,交保护费而已!
逻辑,完全一样!
这么一想,那七成五的股份,非但不显得刺眼,反而觉得……理所当然。
是他们占了便宜才对!
花钱,买平安,买一个光明的未来。这笔买卖,简直太划算了!
“我懂了!小峰,我彻底懂了!”李华豹激动得满脸通红,看沈凌峰的眼神,已经不是敬畏,而是狂热的崇拜。
这已经不是商业思维了,这是看透世事人情的政治智慧!
他不是神仙,谁是神仙!
曾阿华也呆住了。
他虽然没李华豹想得那么深,但也听明白了。
工人身份……
保护符……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
他挠了挠头,脸上的怒气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茫然和信服。
他觉得自己跟小神仙的差距,大概就像地上爬的蚂蚁和天上飞的老鹰。
根本不在一个层面上。
沈凌峰看着他们两人的表情,心中平静。
他当然没有把所有话都说出来。
关于工人身份和政治保护,他说的都是真话。这也是他计划中最基础的一环,是安身立命的根本。
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没有比“工人阶级”这顶红帽子更好用的护身符了。
舍弃七成五的国内销售利润,换取整个团队的政治安全和合法地位,这笔交易,在他看来,赚翻了。
因为,他真正的目标,根本就不在桌上这区区两角钱一瓶的生意上。
李华豹和曾阿华看到的,是“内销”这一个水池。
他们以为,工厂的全部利润,就来自于把两角钱一瓶的清凉露,卖给上海或者华夏的千家万户。
在这个水池里,分出七成五,确实是血亏。
但如果……这个水池,本身就只是一个幌子呢?
如果真正的金矿,根本不在这里呢?
有着领先这个时代六十多年的金融知识,让他对于国际贸易、离岸公司、资本运作的手段,他比这个时代最顶尖的经济学家还要熟悉。
信息差是商业行为的根本。
这个时代,最大的信息差是什么?
是国内与国外的隔绝。
那是一堵无形的墙,隔绝了两个世界。墙内的人不知道墙外的价值,墙外的人想窥探墙内的宝藏却不得其门而入。
而他,沈凌峰,就是那些可以在墙上开个小洞的人之一。
他的计划,分为两层。
第一层,是摆在明面上的“面子”。
就是这个“公私合营”的街道工厂。
这个工厂的定位,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内销赚钱。它的存在,有三个核心目的。
其一,如他刚才所说,是提供一个“合法”的身份。让李华豹和他手下的兄弟们,都从社会边缘人物,变成光荣的工人阶级。这是生存的根基。
其二,是作为一个生产基地。源源不断地,将他脑中的配方,转化为实实在在的产品。
其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是成为一个“创汇明星”!
李华豹,这个男人虽然市井气十足,但重情重义,有魄力,是绝佳的执行者。
曾阿华,这个男人虽然胆小贪财,但斤斤计较的性格,正好可以用来管仓库、抠成本。
这些都是可用之人。
他会在未来的某一天,看似“不经意”地,向李华豹提出一个建议:我们的清凉露这么好,外国人肯定也喜欢。我们能不能想办法,卖到国外去?
以李华豹对他的信任,一定会想尽办法去促成这件事。
而街道办的张主任,以及她背后的“公家”,在听到“为国创汇”这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时,会爆发出怎样的热情?
他们会动用一切可以动用的关系,为工厂的产品出口,铺平道路。
到时候,这家小小的街道工厂,就会成为区里的,甚至市里的明星企业。
而工厂的账目,会非常“干净”。
比如,一瓶清凉露,国内卖两角人民币。出口呢?可以定价高一点,卖三角、五角,甚至一块钱。
这个价格,报上去,已经是非常亮眼的成绩了。
工厂的年终汇报上会写着:本厂年产清凉露一百万瓶,其中五十万瓶出口海外,为国家创造了相当于五十万元人民币的宝贵外汇!
街道领导笑开了花。
区里领导高度赞扬。
市里领导前来视察。
李华豹作为厂长,会被评为先进个人,戴上大红花。
工厂的所有工人,都能拿到丰厚的奖金。
而“公家”,拿走了这五十万外汇利润里的七成五,也就是三十七万五千元。他们会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甚至会觉得占了大便宜。
皆大欢喜。
没有人会觉得不对劲。
因为在他们的认知里,五角钱、一块钱人民币一瓶的出口价,已经是“天价”,是“痛宰外国人”了。
这就是“面子”。
一个光鲜亮丽,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面子。
而真正的“里子”,那个庞大的,隐藏在海面之下的冰山,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的第二层计划,也是真正的利润核心,在遥远的南方。
在港岛,他需要注册一个公司。
一个完全由他掌控的,离岸公司。
然后,一切就能按照他的设想,慢慢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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