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乾清宫一次寻常的奏对中，胤礽状似无意地提起：“皇阿玛，近日九弟翻阅旧档，见工部历年积案，偶有工匠因‘奇技淫巧’或些微瑕疵遭贬黜，其中似有可悯之才。譬如早年有个叫戴梓的，听闻于火器一道颇有天分，可惜……”
康熙正心情愉悦地把玩着罗刹国新进贡的一件镶宝石的珐琅自鸣钟，闻言头也未抬，只随意摆了摆手：“戴梓？哦，是有这么个人。当年之事，证据确凿，流放宁古塔已是朕念其薄才的从轻发落。
太子，你如今监国理政，眼光当放得长远些。罗刹新定，北疆初安，当务之急是抚民以静，恢复元气。
明岁的春耕、河工、漕运，乃至江南的丝茶赋税，哪一桩不比一个流放罪臣重要？多把心思放在民生大计上。”
太子被噎了一下，心中焦急却又不能表露，只得恭顺应道：“皇阿玛教训的是，儿臣明白了。”
他知道，此刻皇阿玛正沉浸在开疆拓土、万国来朝的满足感中，对于陈年旧案和技术细节，根本无心深究，更不愿被扫了兴致。
直接揭穿传教士阴谋的打算，眼下看来是行不通了。
太子的试探，如同精心打磨的玉珠投入深潭，却只激起了一圈微不足道的涟漪，旋即被康熙帝志得意满的洪流所吞没。那日乾清宫的对话，细节很快传到了密切关注此事的胤禛、胤禟耳中。
“皇阿玛……竟如此不以为意？”敦郡王府内，胤?听到胤禟的转述，浓眉拧成了疙瘩，愤愤地又灌了一大口酒，“戴梓那样的人才，流放宁古塔与牛羊为伍！那些洋和尚倒是高堂明室，吃香喝辣！这是什么道理！”
胤禟摩挲着温热的茶杯，眼神晦暗不明：“皇阿玛坐拥四海，眼下北疆新定，罗刹臣服，正是享受‘十全武功’赞誉之时。
戴梓一案乃陈年旧事，涉及技术细务，在他老人家眼中，恐怕远不及明年春耕秋赋、万寿节庆典来得要紧。
更何况，南怀仁等人多年经营，早已在皇阿玛心中树立了‘博学西儒’、‘忠勤王事’的形象，岂是我们三言两语能够动摇的？”
“那难道就罢了不成？”胤?不甘心。
“罢了？”胤禟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眼中锐光一闪，“自然不能。明路暂时不通，就走暗路。至少，我们要先保住戴梓这些被埋没的种子，不能让他们真的冻饿而死、才华湮灭于苦寒之地。”
他当即铺开信纸，提起狼毫。
一封是写给远在盛京的郭罗玛法三官保的。
三官保虽已致仕，但门生故旧遍布关外，在宁古塔将军衙门乃至下面的旗佐中，仍有不小的影响力。
胤禟在信中言辞恳切，以外孙的口吻，提及早年一位名戴梓的工部官员，才华卓着却蒙冤流放，实为国家可惜。
自己偶然得知其遭遇，于心不忍，又恐直接干预触犯律例，故恳请郭罗玛法能否以故旧关照之名，暗中使人稍加照拂，使其一家在戍所得以存活，若能有些许余地容其不废所学，则更感大德。所需银钱用度，他自会源源奉上。
另一封，则是写给他最重要的商业伙伴之一，常年穿梭于关外、朝鲜、乃至罗刹边境的大商人哈尔哈。
此人胆大心细，手腕灵活，在宁古塔一带也有稳固的生意和人脉网络。
给哈尔哈的信就直白得多，直接点明戴梓是火器天才，未来或有重用之日，托其务必暗中保护周全，提供必要的生活物资和研究条件，所有开销记在胤禟账上，并承诺此事若成，将来江南、广东的生意必有厚报。
信使带着重金和密信星夜出发。等待回音的日子里，胤禟的心并未放松，反而更加绷紧。他将更多精力投向了那个神秘的“天后计划”。
毓庆宫的密室内，气氛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凝重。太子胤礽、四贝勒胤禛、庆郡王胤禟、敦郡王胤?再次聚首。角落里铜兽吐出的香烟袅袅，却驱不散众人心头的阴霾。
“九弟，戴梓那边安排妥当了？”太子率先开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信已送出，用的是绝对可靠的渠道。应该很快会有回音。”胤禟答道，随即话锋一转，“二哥，四哥，十弟，‘天后’之事的调查，近日有些令人不安的进展。”
他示意心腹呈上几份誊抄的密报。众人传阅间，脸色越来越难看。
第一份来自京城。
那个被重金收买的、徐日升神父宅邸二管事的表亲，在又一次酒醉后吐露了更多碎片：“……神父书房里有个带锁的紫檀匣子，宝贝得很，从不让人碰……有一次神父不在，我送东西进去，瞥见匣子没锁严，里面好像有些画着古怪符号的纸，还有几个小瓷瓶，包装极精致，不像咱们的药……听王管事有一次说漏嘴，说什么‘南边的货又快到了’，‘这次要给几位大人府上尝尝鲜’……还说什么‘劲儿大，更纯’……”
第二份来自广东，是胤禟的商行管事与胤禛门下幕僚联名发回的，内容更为骇人听闻。
他们通过重金买通广州十三行内熟知洋商底细的老通事，并暗中查访了几处可疑的货栈和码头，拼凑出惊人内幕：鸦片走私已形成严密网络，由一些背景复杂的洋商（主要是英吉利和葡萄牙人）主导，勾结沿海豪强、腐败官吏，甚至水师败类。
鸦片被冠以“福寿膏”、“阿芙蓉”等名，在广东某些阶层已暗中流行，价格高昂，利润惊人。而更隐秘的是，在策划大规模向北方倾销的洋商核心圈子里，鸦片有一个代号——“天后”！
寓意其能带来如“天后”庇佑般的“极乐”与“财富”。一个名为“天后计划”的阴谋正在酝酿，核心目标正是大清的统治中枢——京城，乃至紫禁城！
第三份密报则提到，似乎有一个被称为“天后娘娘”的神秘人物，在协调着最大的几股鸦片走私势力，身份成谜，行踪诡秘，可能是个中国人，也可能是个极其熟悉中国情况的西洋人。
“啪！”胤?猛地将密报拍在桌上，额角青筋跳动，他虽粗豪，却也完全听懂了其中的险恶。
“他娘的！这些洋鬼子！他们想用这劳什子‘福寿膏’毒死我大清！控制朝廷！这比真刀真枪还可恨！太子二哥，咱们还等什么？赶紧禀报皇阿玛，发兵把这些妖人连同他们的毒药全剿了！”
“十弟，冷静！”胤禛沉声喝道，他虽也心中震骇，但面上依旧维持着惯有的冷峻，“发兵？以何名义？剿灭谁？
徐日升、张诚是皇阿玛亲封的朝廷官员，有品级俸禄！我们难道对皇阿玛说，你信任的这些‘西儒’正在策划用鸦片毒害你的臣子、控制你的朝廷？
证据呢？就凭一个醉汉的呓语和广东那边尚未证实的风闻？”
胤?被噎住，脸涨得通红：“那……那就眼睁睁看着？”
“当然不是！”胤禟接过话头，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股冰冷的决心，“四哥说得对，我们现在缺的是铁证。能直接证明徐日升等人私藏、贩运鸦片，并且其目的是为了实施那个‘天后计划’的证据。没有这些，我们动不了他们分毫，反而会打草惊蛇。”
太子胤礽一直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椅子扶手，此刻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深深的忧虑：“四弟、九弟分析得是。此计之毒，旷古未有。
他们这是要绝我大清的子嗣，腐我大清的栋梁，吸干我大清的膏血！其心可诛，其行当灭！但正如你们所言，皇阿玛那里……唉。”
他叹了口气，皇父近年越发喜欢听好话，享受万国来朝的虚荣，对潜在的危机似乎有些麻痹了。
“殿下，”胤禟向前倾身，目光灼灼，“臣弟以为，当前有几件事必须立刻着手。
第一，继续严密监控徐日升、张诚、白晋等人，特别是他们的仓库、信件往来以及接触的官员。
设法弄清那紫檀匣子里到底是什么，他们口中的‘南边的货’何时到，又要‘送’给哪几位‘大人’。”
“第二，广东那边不能放松，必须设法查到更确切的走私证据，最好能摸清一两条完整的走私线路，甚至……抓到现行。同时，全力追查那个‘天后娘娘’的身份。”
“第三，”胤禟顿了顿，“我们或许可以……主动创造一点‘机会’。”
“哦？”胤禛挑眉看向他。
“洋人既然想将鸦片送入高门，我们何不‘帮’他们一把？”胤禟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安排我们绝对信得过、且意志坚定的人，伪装成对西洋奇物感兴趣、又有门路的中间人或下级官员，去接近他们，看看能否取得信任，接触到核心。
甚至……可以设法让一些有异心小角色，去‘尝试’一下他们的‘福寿膏’，拿到实物证据！
反正这些人就是放在那里也想癞蛤蟆爬脚背，不吃人恶心人，能够拿出来做点贡献也不枉费爷留那么久。”
太子闻言，眉头紧锁：“此计太险！万一被识破，或者我们的人没有及时控制住……”
“所以主导人选必须万分谨慎，”胤禟道，“需是心志如铁、忠贞不二且家眷皆在我们掌控之中之人。此事可由四哥和臣弟共同甄选。拿到实物，再结合他们贩运的证据，便是铁证之一。”
胤禛沉吟良久，缓缓点头：“九弟此计，虽有风险，但或是目前打破僵局最快的方法。我可从旗下包衣或门人中挑选合适人选，务必身家清白，机敏可靠，且对鸦片深恶痛绝。”
“还有，”胤禟补充，“戴梓那边若有回音，确认他状态尚可且未放弃研究，或许……我们可以秘密将他的一些想法或草图，交给信得过的工匠尝试复原或改进，尤其是火器方面。武备自强，同样是对抗外侮的根本。此事需极其隐秘，可在我的田庄或偏远作坊进行。”
太子看着眼前两位弟弟，一个冷静缜密，一个胆大心细，心中稍感宽慰。
“好！便依九弟之策。四弟总揽全局，协调各方，甄选渗透人选。九弟负责继续监控京城洋人，并与广东保持紧密联系，同时留意戴梓那边和火器研制。十弟，”
他看向犹自气愤的胤?，“你在兵部，多留意武库情况，若有类似戴梓案中被埋没的旧档或人才，暗中记录。另外，约束好你的脾气，此事绝密，万不可对外泄露半分！”
“二哥放心，弟弟晓得轻重！”胤?重重点头。
就在密议接近尾声时，胤禟的心腹匆匆送来两封信，正是三官保和哈尔哈的回音。
三官保的回信简短有力，充满满洲老辈的干脆：“郡王所虑，老夫知晓。戴梓之事已着人办理，必不令其困厄致死。汝专心大事，勿以此挂怀。”
哈尔哈的信则详细得多，他亲自跑了一趟宁古塔，见到了面色黝黑但精神尚可的戴梓，以及他憔悴却坚强的家人。
哈尔哈描述，戴梓虽身处困顿，屋角却堆着不少用木片、草杆制作的精巧模型，甚至用捡来的废铁尝试打磨一些部件。
他留下了足够的银钱和生活物资，并买通了当地一个小佐领，承诺会定期关照。
戴梓对此并未多问，只托哈尔哈转达一句话：“戴某身可困，志不可夺。若朝廷尚有需用火器之一日，戴某残躯犹可效命。”
“好！好一个‘身可困，志不可夺’！”胤禟念到最后，眼眶微热，将信传递给太子和胤禛观看，“戴梓未倒，此乃天佑大清！保住他，未来或许就有抗衡洋人坚船利炮的利器！”
这个消息，无疑给沉浸在“天后计划”阴霾中的众人，带来了一丝振奋的光芒。
希望的火种还在，无论是戴梓这样的技术英才，还是他们兄弟几人暗中凝聚的抗争力量。
太子缓缓起身，目光扫过三位弟弟，语气前所未有的沉重与坚定：“诸位弟弟，前路凶险，敌暗我明。然，为国为民，此战我等退无可退！务必谨慎，务必同心！务必要将这祸国殃民的毒计，连同那些包藏祸心的洋贼，彻底铲除！”
“谨遵太子令！”三人肃然应道。
夜色更深，毓庆宫的密议散去。胤禟走在寒冷的夜风中，心头却燃烧着一团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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